《余烬》

安全通道的铁门还在微微震动，像是外面有什么东西在用头撞。伊云悠死死攥着那根从货架上拽来的金属衣架，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衣架的挂钩处还缠着半块撕碎的布料，是刚才爸爸推开妈妈时，被扯下来的衣角。

“妈，起来。”她又说了一遍，声音比刚才更沉。楼梯间的声控灯突然灭了，只剩下从顶楼气窗透进来的、灰蒙蒙的光，把妈妈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截断了的绳子。

妈妈没有动，只是盯着自己的手。那双手上还沾着爸爸的血，温热的，黏腻的，此刻已经开始发暗。伊云悠看见她的嘴唇在哆嗦，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过度的恐惧像块浸了水的棉花，堵住了她的喉咙。

“爸让我们走。”伊云悠俯下身，抓住妈妈的手腕。妈妈的手很凉，指尖在微微颤抖。“我们不能在这里耗着，外面……外面还有很多那种东西。”

她没说“怪物”，也没说“变异者”，只是用了“那种东西”。仿佛这样就能离刚才那幅撕咬的画面远一点，离爸爸最后那句染血的“快走”远一点。

妈妈终于有了反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漏了风的风箱。“你爸他……”她的声音碎得像玻璃碴，“他还在外面……”

“妈！”伊云悠提高了音量，眼泪却先一步涌了上来，“爸已经……我们再不走，就都要留在这里了！”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声控灯应声亮起，惨白的光打在妈妈脸上，伊云悠看见她眼角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积灰的台阶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妈妈被她拽着站起来，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伊云悠把金属衣架塞到她手里，自己则捡起刚才爸爸掉落的购物袋——里面还有半瓶没开封的矿泉水，和两袋苏打饼干。这成了她们现在唯一的补给。

“跟着我，踩稳了。”伊云悠走在前面，一步一步往下挪。楼梯间里弥漫着灰尘和铁锈的味道，每一级台阶都积着薄薄的灰，只有偶尔几个凌乱的脚印，像是有人仓皇逃离时留下的。

她们不敢走太快，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格外清晰，像在敲鼓。伊云悠数着楼层，从七楼到六楼，再到五楼……每往下走一层，楼下传来的嘶吼声就更清晰一分。那声音不是人类能发出来的，嘶哑，浑浊，带着一种原始的、对活物的渴望。

到三楼平台时，伊云悠突然停住。

下方的楼梯拐角处，有什么东西在动。

那是个穿校服的男孩，看起来和伊云悠差不多大，背对着她们，正佝偻着身子，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可他的姿势太奇怪了，脖子歪得几乎要贴到肩膀上，双手垂在地上，指尖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小……小朋友？”妈妈下意识地开口，声音还带着哭腔。

男孩猛地回过头。

伊云悠的呼吸瞬间停了。

他的脸一半已经烂了，露出里面暗红色的肉，一只眼球挂在眼眶外，晃悠悠的。嘴角淌着涎水，混着暗红的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看见她们，他像被点燃的炮仗，猛地扑了过来。

“跑！”伊云悠拽着妈妈就往回退，心脏狂跳得像要冲出胸腔。她们刚才上来的台阶成了唯一的退路，可身后就是四楼的平台，再退就没地方了。

男孩的速度很快，四肢着地，像只野兽，转眼间就冲到了三楼与四楼之间的平台。伊云悠急中生智，猛地将手里的购物袋砸了过去。袋子撞在男孩脸上，半瓶矿泉水滚了出来，在台阶上弹了几下，滚到他脚边。

他顿了顿，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阻碍弄懵了。就是这几秒的间隙，伊云悠看见四楼平台尽头有扇虚掩的门——是通往消防管道间的，平时用来堆放清洁工具。

“妈，那边！”她拽着妈妈冲向那扇门，手指颤抖着去拧门把手。门是锁着的，只是插销没扣紧。伊云悠用肩膀狠狠撞过去，“哐当”一声，门被撞开一道缝。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妈妈的痛呼。

伊云悠回头，看见那个男孩已经扑到妈妈腿上，牙齿死死咬在她的小腿上。妈妈手里的金属衣架掉在地上，发出哐当的响声，她用手拼命去推男孩的头，却怎么也推不开。

“妈！”伊云悠疯了似的冲回去，捡起地上的衣架，用尽全力砸在男孩头上。

一下，两下……衣架都弯了，男孩却像没感觉似的，只是咬得更紧。妈妈的裤腿已经被血浸透了，顺着小腿往下淌，滴在台阶上，像一串红得发黑的珠子。

“悠悠……走……”妈妈的声音气若游丝，她腾出一只手，死死把伊云悠往门的方向推，“别管我……”

“我不！”伊云悠的眼泪糊住了视线，她看见妈妈小腿上的肉已经被撕开，露出里面白森森的骨头，“要走一起走！”

她抱住男孩的肩膀，想把他从妈妈身上拽开，可对方的力气大得惊人，像块吸在骨头上的磁铁。妈妈的推搡越来越用力，几乎是把她往门里塞。

“听话！”妈妈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你爸让我带你回家……我得做到……”

她猛地松开推伊云悠的手，转而死死抱住男孩的脖子，用尽全身力气往楼梯口倒去。男孩被她带着失去平衡，两人一起滚下了通往三楼的台阶，伴随着男孩疯狂的嘶吼和妈妈压抑的痛呼。

“妈——！”

伊云悠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立在原地。她看见妈妈滚到三楼平台，男孩依旧咬着她的腿，而她的头撞在台阶边缘，流出的血在地上漫开，像一朵迅速绽放的花。

妈妈抬起头，隔着盘旋的楼梯，望向站在四楼门口的伊云悠。她的脸已经没了血色，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扯出一个极浅的、几乎看不见的笑容。

然后，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男孩往远离楼梯的方向推了推。

那是一个保护的姿势。

伊云悠猛地回过神，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顺着门框滑坐在地。她想冲下去，双腿却像灌了铅，怎么也动不了。楼下的嘶吼声还在继续，夹杂着骨头被嚼碎的脆响，一声声，像锤子砸在她的心上。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的动静渐渐小了。

伊云悠慢慢站起来，扶着冰冷的门框，一步一步挪到楼梯口。她不敢往下看，只是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鞋面上还沾着早上妈妈给她擦的鞋油，亮得能映出人影。

她想起出门前，爸爸笑着说“买完衣服去吃火锅”，妈妈在镜子前转了个圈，问她“这条裙子显老吗”。不过几个小时，那些画面却像上辈子的事，遥远得像一场梦。

风从气窗灌进来，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伊云悠深吸一口气，捡起地上那半瓶滚到脚边的矿泉水，还有妈妈掉在地上的金属衣架。

她得走下去。

不是回家，爸爸和妈妈都不在了，那里已经不是家了。

她要走的，是爸爸妈妈用命给她铺出来的路。

伊云悠握紧了手里的衣架，转身走进消防管道间，轻轻关上了门。门后的黑暗里，她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把脸埋在膝盖里。没有哭，只是肩膀在微微颤抖。

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楼梯间里安静下来，只有偶尔传来的、不知从哪层楼飘来的嘶吼声，像幽灵一样游荡。

伊云悠在黑暗里坐了很久，直到外面彻底安静下来。她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拧开那半瓶矿泉水，喝了一小口。水很凉，顺着喉咙滑下去，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然后，她拉开门，走进了沉沉的暮色里。

脚下的台阶还沾着未干的血迹，她一步一步地走，踩在那些温热过的痕迹上，像踩在爸爸妈妈最后的目光里。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能活多久，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

活下去，是他们留给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嘱托。

末日中的余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