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卷着最后一丝料峭掠过荥安王府的飞檐,琉璃瓦上积着半宿的露水,在晨光里折射出细碎的金芒。祝柃站在廊下,指尖捻着那枚刚从内侍手中接过的鎏金令牌,冰凉的触感顺着指腹漫上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皇命威仪。
春桃郡主,苍梧郡的舆图已备好,随行的文书也按您的意思重新核过三遍
春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惯常的温顺。她捧着紫檀木托盘,上面叠着厚厚的卷宗,青色的襦裙下摆随着动作轻轻扫过光洁的金砖地,留下转瞬即逝的影子。
祝柃没有回头,目光落在庭院里那株百年桂树上。此时离中秋还有五个月,枝头只有零星的新叶,可她总觉得鼻尖萦绕着若有似无的桂花香——那是从她腰间香囊里散出来的,囊身绣着缠枝桂纹,是母亲生前亲手绣的,用的是苍梧郡特供的云锦,针脚细密得能数出经纬。
祝柃三日前王府失窃的密函,查得如何了?
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春桃的动作顿了一瞬。
托盘轻轻晃了晃,春桃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春桃回郡主,卫队长说查遍了王府内外,只在西侧角门发现一点撬痕,想来是外贼趁夜潜入,许是冲着库房里的财物来的,误拿了书房的密函。
祝柃误拿?
祝柃转过身,指尖划过香囊上凸起的桂花瓣。
祝柃那封密函是吏部递来的,说苍梧郡去年桂花税赋短了三成,字里行间都是催促核查的意思,既无金银,也无密语,外贼拿它做什么?
春桃的脸色白了些,屈膝道
春桃奴婢愚钝,只知卫队长已加派了人手,定不会再出岔子。郡主此行关乎朝廷税赋,还是早些启程为好。
祝柃看着她泛红的耳根,忽然笑了笑。这婢女是母亲留的,跟着她已有八年,平日里手脚麻利,心思却不深,此刻的慌乱倒像是真的,她摆摆手:
祝柃罢了,左右不过是封寻常文书,丢了便丢了,父皇既已下旨,咱们照办便是。
话音刚落,院外传来车马轱辘声。管家匆匆进来回话,说护送的队伍已在府外候着,连带着苍梧郡派来的向导也到了。祝柃点头,接过春桃递来的披风,转身往外走。
府门外停着三辆马车,头一辆是她的座驾,车厢用乌木打造,镶着银丝细花,车轮包着厚棉,走起来悄无声息。护送的侍卫站成两排,皆是精挑细选的王府护卫,腰佩长刀,神情肃穆。
祝柃的目光在人群里扫过,落在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仆身上。那是张忠,在王府后厨做了三十年,据说这次苍梧郡采办的新茶要他亲自盯着,才特许跟着队伍。此刻他正蹲在马车旁,手里拿着块布擦拭车轮上的泥点,动作慢悠悠的,花白的头发在风里颤巍巍地晃。
祝柃张老
祝柃唤了一声
祝柃辛苦你跟着跑这一趟,到了苍梧郡,我让厨房给你备坛好酒。
张忠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堆起笑来,皱纹挤成一团
张忠谢郡主恩典,老奴能为郡主效力,是天大的福气。
他说着,手里的布掉在地上,弯腰去捡时,袖管扫过祝柃身侧,带起一阵风。
祝柃下意识地拢了拢披风,指尖触到腰间的香囊,忽然觉得不对劲。方才还饱满挺括的囊身,此刻竟有些瘪塌,像是里面的香料少了大半。她心里一动,不动声色地用指腹捏了捏——香囊的形状变了,原本绣在正面的主枝桂花,触感竟比之前平了些,像是针脚被磨过。
张忠已经捡起布,低着头退到一边,后背的佝偻似乎更甚了些。
春桃扶着祝柃上了马车,撩开车帘时,指尖不经意划过祝柃的手腕,快得像只振翅的蝶。祝柃瞥了一眼她的手背,那里光洁如玉,什么都没有。可三日前那个深夜,她起夜时路过春桃的房,隐约看见烛光下,这婢女正对着铜镜褪衣袖,左肘内侧有块刺青,红得像团火,纹路扭曲,像是某种火焰在燃烧——那是灼华司的标记,她在皇家秘录里见过。
马车缓缓驶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祝柃靠在软垫上,闭目假寐,手指却始终捻着那枚不对劲的香囊。
三日前失窃的密函,并非如春桃所说“无甚紧要”。她在书房见过那封密函的草稿,吏部文书的末尾,原本只写着“望郡主详查,勿负圣恩”,可她记得清清楚楚,失窃前夜,她无意中看到父亲在草稿背面写了一行小字:“烬渊异动,苍梧有异象”。
而就在密函失窃的第二天,王府侍卫在角门捡到一张揉皱的纸条,上面用朱砂写着四个字——“烬渊现世”。
烬渊,那是皇家秘录里记载的禁忌之地,传说藏着足以颠覆王朝的力量,百年前被太祖封印,从此再无人敢提及。如今这四个字凭空出现,还与苍梧郡的税赋核查扯上关系,由不得她不心惊。
车厢外传来侍卫换岗的脚步声,祝柃悄悄将香囊解下来,借着从车帘缝隙透进来的天光细看。囊口的系带松了些,她轻轻一拉,里面的桂花干簌簌落下,露出一小片折叠的锦缎。展开来,不是她熟悉的苍梧云锦,而是一种带着暗纹的黑绸,摸上去冰凉滑腻,像是蛇的皮肤。
黑绸上没有字,只有一个烫金的印记——火焰缠绕着深渊,正是秘录里记载的灼华司徽记。
祝柃的心沉了下去。春桃的火纹刺青,张忠调换的香囊,失窃的密函,还有那句“烬渊现世”的预言……这些碎片像散落的珠子,被一根无形的线串了起来,指向那个她从未踏足的苍梧郡。
车窗外,风忽然大了些,卷着路边的柳絮扑在帘上,留下转瞬即逝的白痕。祝柃将黑绸重新塞回香囊,系好系带,指尖残留着桂花与某种冷香混合的气息。她知道,这场名为“督查税赋”的旅程,从一开始就不是坦途。
队伍行至城门口时,忽然停了下来。祝柃挑开车帘,看见张忠正跪在地上,对着守城的校尉说着什么,手里捧着个陶瓮,像是在请托保管。校尉不耐烦地挥挥手,他才千恩万谢地站起来,转身时,目光与祝柃对上,慌忙低下头,快步跑回队伍末尾。
春桃递来一杯热茶
春桃郡主,张老说他家里老婆子腌的咸菜,怕路上坏了,托守城的兄弟照看。
祝柃接过茶盏,温热的触感驱散了指尖的凉意
祝柃他到挺细心
她呷了口茶,目光越过人群,望向城外蜿蜒的官道。路的尽头是苍梧郡的方向,据说那里的桂花漫山遍野,到了秋天,香得能醉倒人。
可此刻,那片遥远的土地在她眼里,却像是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浓雾,雾里藏着什么,无人知晓。只有风穿过车厢的缝隙,带来越来越淡的桂花香,像是某种无声的提醒。
马车再次启动,碾过城门下的石墩,发出“咯噔”一声轻响。祝柃放下车帘,将窗外的喧嚣隔绝在外。车厢内霎时安静下来,只有她平稳的呼吸声,与心底那越来越清晰的预感交织在一起——这趟苍梧之行,注定暗潮汹涌。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队伍末尾,张忠悄悄摸了摸怀里的锦袋,里面装着祝柃原来的那个香囊,囊身的缠枝桂纹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而春桃站在车旁,垂着的左肘内侧,那团火纹刺青正随着脉搏轻轻发烫,像有团真的火焰在皮肤下燃烧。
远处的天际,一朵乌云正缓缓飘来,遮住了初升的日头,在大地上投下一片移动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