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月第一次见云岫,是在江南的暮春。
那时她刚从城外的别院回府,马车行至青石板路时,被前头一阵喧哗堵了住。丫鬟掀开车帘探头看了看,回头轻声道:“小姐,是位公子的马惊了,正闹呢。”
枕月隔着车帘的纱缝往外瞧,就见街心立着匹浑身焦躁的黑马,前蹄刨着地面,鬃毛乱颤。马旁站着个青衫公子,身姿挺拔如松,正抬手安抚马首,指尖轻缓地顺着马鬃往下捋,明明是极慌乱的场景,他脸上却不见半分急色,只眉峰微蹙,目光沉静得像深潭。
“是云家公子。”车夫在外面低声说了句。枕月心里一动——云家,便是那位刚从京中调任来江南,据说通天文晓地理,却偏偏不喜官场应酬的云岫?
正想着,就见那黑马忽然人立而起,云岫竟也不慌,顺势往旁侧退了半步,同时屈指一弹,不知从袖中掉出什么,落在马耳旁,黑马竟像是被什么镇住,瞬间安静下来,只打着响鼻,温顺地垂下了头。
周围看热闹的人一阵唏嘘,云岫抬眸扫了眼四周,目光淡淡,没多言,翻身上马,只轻轻夹了夹马腹,便沿着街缓缓行远,青衫角在风里飘了飘,竟有种遗世独立的清寂。
枕月望着那背影,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车帘的流苏——这人,倒和传闻里不太一样。
再遇是在半月后。府里的老夫人要去城郊的慈云寺还愿,枕月陪着同去。寺里的牡丹开得正好,她嫌佛堂里闷,便寻了个借口,独自往后院的竹林走。
竹林深处有条小溪,溪旁立着块光滑的青石,石上坐着个人,正低头看着手里的书卷,阳光透过竹叶筛下来,落在他发间眉梢,镀了层浅金。正是云岫。
他似是察觉到动静,抬眸看来,四目相对,他微怔了下,随即起身颔首:“沈小姐。”
枕月没想到他竟认得自己,略有些不自在地屈膝回礼:“云公子。”
“此处清净,倒没料到会扰了小姐。”他声音清润,像溪水流过石子。
“公子说笑了,这竹林又不是我家的。”枕月笑了笑,目光落在他手里的书卷上,见封皮是些繁复的星图,“公子竟也看星象书?”
云岫举了举书卷:“闲来无事,看看解闷。沈小姐也懂这些?”
“谈不上懂,”枕月道,“只是家父生前爱观星,我幼时跟着看过几眼,知道些皮毛罢了。”
提起父亲,她声音轻了些。云岫似是察觉到,没再追问,只指着溪对岸的星空图残碑:“那碑上刻着南朝的星图,有些地方蚀了,我正试着补全。”
两人就这么站在溪旁,从星图聊到节气,从江南的水聊到京中的雪。枕月才发现,传闻里“冷僻寡言”的云岫,并非不爱说话,只是不愿与俗客周旋。遇上能说上话的人,他眼底是有光的——谈至兴处,他会抬手比划着星轨的走向,指尖划过空气,像真的在牵引着那些遥远的星辰。
日头偏西时,丫鬟寻来催她回府,枕月才惊觉竟聊了这么久。她起身告辞,云岫送至竹林口,忽然道:“下月初三有昴星犯月,沈小姐若有兴趣,可到城西的观星台一看,那里视野最好。”
枕月心头一跳,抬头看他,他目光坦然,带着点邀约的真诚。她点了点头:“好。”
初三那天,月色格外清透。枕月换了身素色衣裙,悄悄从府里溜出来,往观星台去。才走到台下,就见台顶立着道青衫身影,正是云岫。他竟已在那里等了。
他身边放着架黄铜望远镜,见她来,便将望远镜递过来:“你看西北方。”
枕月接过望远镜,对准他说的方向,果然看见一颗亮星正慢慢靠近月轮,像要撞上去,却又在咫尺处缓缓错开,月光洒在星子上,温柔得不像话。
“这叫‘昴宿朝月’,虽说是‘犯’,实则是难得的星象。”云岫站在她身侧,声音被风吹得轻轻的,“古人说这是吉兆,主有贵人相助。”
枕月放下望远镜,转头看他。月色落在他侧脸,勾勒出清俊的轮廓,他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她忽然想起初见时他安抚惊马的模样,想起竹林里他聊起星图时发亮的眼,心跳竟有些乱。
“云公子,”她轻声道,“你为什么来江南?我听说京中有人举荐你入钦天监,你却辞了。”
云岫望着月亮,沉默了片刻,才道:“我父亲曾在此地做过县令,他说江南的星星比京中低,离人近。”他顿了顿,“也因为……我想找一个人。”
枕月心里一紧,刚要问找什么人,他却转头看她,眼底映着月色,像盛着一汪清泉:“我找沈大人的后人。他当年曾救过我父亲,我父亲临终前,让我务必找到他的后人,报答这份恩情。”
枕月愣住了——沈大人,正是她的父亲。
“你……”她张了张嘴,竟有些说不出话。
云岫笑了笑,那笑容比月色还软:“我打听了许久,才知道沈小姐便是。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提及。”
风从观星台吹过,带着草木的清香。枕月望着他,忽然觉得,这江南的暮春,这清透的月色,好像都是为了这场相遇。
后来的日子,他们常借着观星、访碑的由头见面。有时在古籍铺里翻找残缺的星图,有时在湖边讨论潮汐与星象的关系。云岫会给她带京中少见的糖糕,枕月会亲手绣些带星纹的荷包给他。
府里的人渐渐察觉到异样,老夫人找她谈过一次,她红着脸没承认,心里却清楚,那颗叫“云岫”的星,早已落在了她的月轮旁,再也挪不开了。
七夕那天,云岫约她在湖边的画舫见面。画舫里点着莲花灯,桌上摆着她爱吃的桂花糕。他从袖中取出个小盒子,递给她:“这是我按沈大人当年手绘的星图做的,给你。”
打开盒子,里面是个银制的星盘,盘上的星辰用碎玉镶嵌,月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星盘中央,刻着个小小的“月”字。
枕月指尖抚过那“月”字,抬头看他,眼里有水光。
云岫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温温的,带着常年翻书、观星留下的薄茧:“枕月,我来找沈大人的后人,是为报恩。但遇见你,是我自己的事。”他望着她的眼,认真道,“我想和你一起,看往后每一次昴星朝月,看江南的星子落满船头。你愿意吗?”
湖面上漂着无数莲花灯,灯影映在水里,晃啊晃的。枕月看着他眼里的自己,轻轻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无比清晰:“我愿意。”
那天的月色,大概是江南最好的月色。青衫的公子,素裙的姑娘,在画舫里相视而笑。远处的星辰落在湖面,像撒了一把碎银,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就像昴星与月,看似遥远,终会在某一夜,温柔相逢,从此星月相照,再不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