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消毒水的气味漫进鼻腔时，江栀晚正坐在洛杉矶郊外一家私人诊所的等候区。

落地窗外是四月的雨，淅淅沥沥打在梧桐叶上，洇出一片湿漉漉的深绿。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卫衣，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磨破的袖口，目光落在对面墙上那幅模糊的油画上——画里是片雾气弥漫的森林，像极了她记忆里某个总也走不出去的噩梦。

“江小姐。”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推门出来，手里捏着一份文件，表情是职业性的温和，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检测结果出来了，和您提供的样本比对……确认无误，您与江先生、江夫人的生物学亲子关系概率，大于99.99%。”

纸张被递过来的瞬间，江栀晚的指尖猛地一颤。

十七年了。

从她记事起，就没人告诉过她“家”是什么样子。福利院冰冷的铁床，被领养后又被退回的辗转，打工时被克扣工资的委屈，深夜里反复纠缠的噩梦……那些碎片拼凑出的人生，好像突然被这张薄薄的纸戳了个洞，漏出一点名为“归属”的光，却又刺眼得让人想逃。

医生还在说着什么，关于江家如何通过国际寻亲组织找到她，关于他们十七年来从未放弃的寻找，关于下周即将安排的回国行程。江栀晚听着，视线却不受控制地飘远，落在窗外雨幕里摇晃的树影上——

有个片段突然冲破记忆的浓雾，撞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那是个同样下着雨的夜晚，她大概只有五岁，穿着最喜欢的白色公主裙，裙摆上绣着小小的栀子花。妈妈说要带她去参加一个叔叔的宴会，可走到停车场时，突然冲出来两个男人。

其中一个很高，穿着黑色西装，袖口别着枚银色的袖扣，在昏暗的光线下闪了一下冷光。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像冰珠砸在玻璃上：“动作快点，别让金先生等急了。”

另一个人个子稍矮，手劲却大得吓人，捂住她嘴的掌心有股烟草和铁锈混合的味道。她拼命挣扎，脚上的小皮鞋掉了一只，脖子上挂着的玉佩被扯得生疼，最后断成了两半，一半掉进了路边的水洼里，另一半还攥在她手心里……

“江小姐？”医生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江栀晚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渗出血珠。她慌乱地低下头，把那点血迹在旧卫衣上蹭掉，哑声问：“我……我父母，他们知道……当年的事吗？”

医生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江先生说，当年是意外。具体的情况，他希望等您回国后，亲自跟您说。”

意外？

江栀晚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笑出来。

那个握着她、在她耳边说“别怕，很快就好”的男人，那个把她扔进一辆没有窗户的货车、让她在黑暗里哭到失声的男人，怎么会是“意外”？

她手心里那半块玉佩，这些年被磨得光滑温润，背面刻着的“栀”字早已模糊。可她总记得，掉在水洼里的那一半，好像刻着另一个字……是什么来着？

雨还在下。

诊所的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穿着得体套装的中年女人，是江家派来接她的助理陈姐。陈姐脸上堆着小心翼翼的笑：“栀晚小姐，行李都收拾好了吗？机票订在后天，江先生和江夫人，还有……家里的人，都等着您回去呢。”

家里的人？

江栀晚跟着陈姐站起来，目光扫过自己那个洗得褪色的帆布包，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一本翻烂了的旧相册——里面贴着她从小到大唯一一张照片，是福利院老师拍的，背景是灰色的墙，她穿着不合身的衣服，表情怯生生的。

她要回家了。

回那个她记不清模样，却藏着她十七年恐惧根源的家。

坐上前往机场的车时，江栀晚靠在车窗上，看着洛杉矶的街景一点点后退。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陈姐发来的信息，附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栋气派的别墅，花园里种满了栀子花，一个中年男人和女人并肩站在门口，笑容温和。女人的眉眼，和她有几分像。

只是，他们身边还站着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穿着漂亮的连衣裙，亲昵地挽着女人的胳膊，笑得灿烂。

陈姐在前面轻声解释：“这是江酥小姐，当年您走丢后，江夫人身体一直不好，江先生怕她出事，就收养了酥小姐……她很懂事，这些年一直陪着先生和夫人。”

江栀晚盯着照片里那个叫江酥的女孩，手指在屏幕上慢慢划过她的脸。

心里某个地方，突然空落落的。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离开的这十七年里，被别人悄悄替代了。

飞机起飞时，穿过厚厚的云层。江栀晚闭上眼睛，那个雨夜的片段又涌了上来。

她终于想起，掉在水洼里的那半块玉佩上，刻着的字——

是“勋”。

而那个穿着黑西装、袖口有银色袖扣的男人，在转身离开时，她好像瞥见了他胸口的铭牌，上面有两个字的缩写。

J.M。

金……勉？

还有那个捂住她嘴的男人，在货车颠簸时，她似乎听到有人喊他……钟大？

这些名字像沉在水底的石头，被记忆的浪一冲，就隐隐约约地露了出来。

江栀晚握紧了手心里的半块玉佩，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脏。

她不知道回国后会面对什么，不知道那个家里有没有她的位置，更不知道当年的“意外”背后，还藏着多少没被揭开的秘密。

但她知道，这一次，她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只会哭着求饶了。

十七年的漂泊，足够让一朵温室里的栀子花，长出对抗风雨的刺。

飞机冲破云层，朝着东方飞去。

那里有她的家，有她的过去，或许，还有她必须要找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