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的周还第一次看见A市的夕阳时,觉得它像打翻的橘子汽水,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
周还第一次来到A市时,觉得这里的风都是陌生的。
她攥着叔叔的衣角,站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出口,像只刚被拎出笼子的兔子,耳朵竖得老高,眼睛却怯生生地垂着。叔叔拍了拍她的脑袋,说:“岁岁,以后这儿就是家了。”
周还点点头,没吭声。
她其实不太记得母亲的样子了,只记得病床前那股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至于父亲——那个总是醉醺醺的男人,最后留给她的记忆,是某个冬夜跌进冰河里的闷响。
“扑通”
连句遗言都没有。
——
她攥着叔叔的衣角穿过医院走廊,消毒水味混着人群的汗味往鼻子里钻。
远处有个醉汉在嚎哭,声音像极了父亲落水那晚,河岸上刮过的风。
"岁岁,以后这里就是家。"
叔叔蹲下来给她系鞋带,金属义肢发出咔哒轻响——那是三年前工地事故留给他的纪念品。
周还盯着他后脑勺新冒的白发,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桃木梳。
现在那把梳子正躺在书包夹层里,和父亲的空酒瓶盖作伴。
变故发生在某个闷热的周四。
周还正蹲在自行车棚给生锈的车链上油,邻居王大妈挥舞着菜勺冲过来:"岁岁!你叔让车撞了!在人民医院!"
菜勺上的油星子溅到她校服上,像一排小小的坟茔。
周还手里的书包“啪”地掉在地上,苹果滚了一地。她甚至没来得及捡,跳上自行车就往医院冲。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心脏跳得比车轮还快。
千万别有事……
她骑得比母亲去世时还拼命,链条咔咔响得像要散架。冲进病房时,书包带子还勾着门把手,整个人差点被反弹的力道拽个跟头。
"叔——!"
哭声戛然而止。
病床上缠满绷带的"木乃伊"动了动,从被子里伸出根手指,轻轻戳了戳她发抖的手背。
她跌跌撞撞冲进病房时,眼泪已经糊了满脸。病床上躺着个缠满绷带的人,她“哇”地一声扑过去,哭得撕心裂肺:“叔叔!你别死啊!我、我以后一定听话……”
正哭得投入,忽然有人戳了戳她的肩膀。
周还没理。
那人又戳了一下,力道加重。
她红着眼眶抬头,对上一双清亮的眼睛。
对方穿着和她一样的校服,眉头微蹙,表情介于尴尬和无奈之间。
周还泪眼朦胧地抬头看他,看见蓝白校服袖口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腕。腕骨凸起处有道浅疤,像被什么锋利器械划伤的。
同学,"少年的声音像浸了薄荷冰,"这是我爸。"
周还的哭声戛然而止。
空气凝固了两秒。
“他被蜜蜂蛰了,”少年补充道,指了指病人肿成馒头的脸,“过敏。”
周还:“……”
他指了指隔壁床。周还僵硬地转头,看见自家叔叔正捧着半个西瓜,左脚吊在支架上冲她傻笑:"被工地的钢管砸了脚,大夫非说怕感染..."
西瓜汁顺着叔叔的手腕往下淌,在雪白床单上洇出淡红色。
少年突然从口袋里掏出酒精棉片,皱着眉头按在床单污渍上。动作熟练得像做过千百次,连擦拭的轨迹都遵循某种医学图谱。
"谢停舟!"他父亲在身后哀嚎,"别拿你妈手术室那套对付西瓜!"
后来谢停舟说,他永远记得那个黄昏。穿蓝白校服的少女站在光影交界处,左边是哭花的笑脸,右边是窗外火烧云。
她弯腰捡书包时,辫梢扫过他解剖图笔记,铅笔画的血管突然多了一道彩虹般的弧线。
直到那个蝉鸣聒噪的午后。
周还抄近路穿过实验楼后面的小竹林,忽然听见压抑的呜咽声。
拨开竹叶,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蓝白校服背影半跪在地上。少年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给一只脏兮兮的小土狗包扎后腿。
阳光穿过竹叶缝隙,在他微皱的眉心和专注的指尖跳跃。
他手法很稳。
剪纱布、涂药膏、打结,一气呵成。小狗舔了舔他的手,他立刻从书包侧袋掏出半根火腿肠,撕开包装的动作比解数学题还利索。
周还的脚尖碾着地上的竹叶,发出细微的脆响。少年闻声抬头。
目光相撞的瞬间,周还心脏莫名一紧。他额角有汗,鼻梁上架了副没见过的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像浸在清水里的黑曜石。
周还张了张嘴,那句“是你啊”卡在喉咙里,最后只变成一句含糊的“它……没事吧?”
谢停舟似乎也没料到是她。他扶了下眼镜,声音清朗:“骨折了,不过固定好应该能长回来。”他低头轻轻拍了拍小狗的脑袋,“对吧,春生?”
春生?
周还心里嘀咕,这名字像老农民给牛犊起的。她看着少年校服袖口蹭上的泥和碘酒痕迹——和医院那天一模一样。
这人怎么总跟“伤患”打交道?
“汪!”小狗突然冲着周还摇尾巴。
谢停舟顺着狗的目光看过来,忽然笑了。他一笑,眼镜片后的眼睛就弯起来,露出左边一颗小小的虎牙,那点优等生的距离感瞬间被冲淡了。
“它喜欢你,”他顿了顿,补充道,“比喜欢火腿肠还多一点。”
周还耳根莫名发热,胡乱点点头,抱着书包快步穿过了竹林。
风里飘来他低声哄小狗的话:“别急春生,骨头要慢慢长,就像解立体几何,急不得……”
怪人。周还心想,拿狗跟几何题比。
真正的“重逢”,发生在周一的升旗广场。
当教导主任用扩音喇叭喊出“下面请初三(1)班谢停舟同学作国旗下讲话”时,正盯着自己磨破的球鞋发呆的周还,猛地抬起了头。
那个竹林里给狗接骨的少年,此刻穿着熨帖的校服,身姿挺拔地站在高高的主席台上。晨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细框眼镜反射着微光。
他扶了扶话筒,声音透过电流传遍整个操场,清越又沉稳:
“老师们,同学们,今天我发言的主题是《掌舵者》……”
风把他额前的碎发吹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周还仰头望着,觉得台上的人和竹林里逗狗的少年像是被割裂开的两个影子。
“……生命如同奔流不息的江河,我们都是掌舵的舟子。而真正的方向,不仅指向远方,更在于每一次对伤痛的修复,对弱小的扶助……”他的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周还这片区域停顿了半秒。
周还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攥紧了掌心。她忽然想起那天在医院,他袖口沾着碘酒,指尖蹭过她时那点微凉的触感。
“谢停舟……”她无声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停舟。
像一声锚链沉入深水的轻响。那一刻周还还懵懂不知,这个名字连同他演讲里关于“生命之舟”的比喻,会在未来漫长的岁月里,成为她心头一根拔不出的刺,一片渡不过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