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打翻的墨汁,浸透了整座城市。晚自习结束的铃声拖着疲惫的尾音,周还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挤上了最后一班摇摇晃晃的公交车。
车厢里混杂着汗味、尘土味和廉价香皂的气息,人不多,却都带着一天奔忙后的倦怠。她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
窗外,路灯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拖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闷热,是暮春特有的、裹着水汽的粘稠感。
公交车吭哧吭哧地穿行在光影明灭的街道,像一条疲惫的老鱼游弋在幽暗的水底。周还闭上眼,脚踝处被纱布包裹的地方传来隐约的、钝钝的胀痛。
这痛感奇异地清晰,让她无法忽略,更无法忽略的是纱布下似乎还残留着另一种触感——那少年微凉指尖的稳定,和医用胶带贴在皮肤上轻微的拉扯感。
“谢停舟……”她在心里无声地念了一遍。
这个名字,连同竹林里他低头时跳跃在眉心的阳光,还有医务室里他镜片后沉静如水的目光,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原本只装着课本、习题和“小心点”的生活里,漾开了一圈她尚不能理解的涟漪。
在一个红灯前,公交车停下。周还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窗外,忽然定住了。
斜前方,一辆线条流畅的黑色轿车安静地停在旁边。车窗降下,驾驶座上是一个穿着得体衬衫、侧脸轮廓清晰的男人。副驾驶座上,赫然是谢停舟。
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听驾驶座上的男人说话,鼻梁上那副细框眼镜在车内灯光的映照下泛着冷调的光。他神情放松,带着一种周还从未见过的、属于家庭的闲适。
绿灯亮起,黑色轿车平稳而迅速地滑入车流,转眼就消失在视线尽头。公交车笨重地起步,引擎发出沉闷的吼声。
周还抓着吊环的手指微微收紧。那辆车,那种氛围,和他那个看起来就很专业的急救箱……是另一个世界。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有些发白的校服袖口,又想起他校服袖口蹭上的泥和碘酒,还有他递过来的印着小花的创可贴。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闷,又有点涩。
公交车在尘土飞扬的城乡结合部终点站停下。周还跳下车,踩着坑洼不平的水泥路往家走。
路两边是低矮的自建房,窗户里透出昏黄或惨白的灯光,空气中飘着饭菜和廉价洗衣粉的味道。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一股熟悉的、带着油烟气的温暖扑面而来,冲淡了公交车上那点微妙的涩意。
窗外的天色彻底沉了下来,像泼翻的墨汁,只有远处工地上几点高悬的氙气灯,如同几枚烧红的钉子,蛮横地钉进浓稠的夜色里,映出巨大塔吊模糊而沉默的轮廓。
最后一班公交车的尾灯,像两粒疲惫的红豆,在巷口一闪,便彻底消失在更深的黑暗中。
周还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旧木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廉价烟草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屋里没开大灯,只有厨房顶上一盏瓦数极低的节能灯,吝啬地洒下一点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饭桌的轮廓。
桌上的饭菜用倒扣的碗盖着,旁边放着一双洗得发白的旧拖鞋——是叔叔的。
她放下沉重的书包,肩胛骨被勒得生疼。空气很静,静得能听到墙壁上那只老式挂钟单调的滴答声,一下,又一下,敲在空寂的屋里,也敲在她心上。
她走到自己那张靠墙的小书桌前,桌角立着一个用硬纸板做的倒计时牌,上面用粗红的马克笔写着触目惊心的数字:
100
“中考倒计时:100天”。
那红色,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刺眼,像一道无声的警铃,也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了她刚刚因某个少年而泛起一丝涟漪的心湖上。
她拧开自己那盏小小的旧台灯,暖黄的灯光瞬间将她笼罩在一小圈光晕里。光线很弱,只能照亮摊开的作业本和半支铅笔。她坐下来,翻开数学练习册。
白天老师讲的抛物线公式在脑子里盘旋,却总被另一幅画面干扰——竹林里跳跃的阳光,少年额角的汗珠,镜片后清亮的眼睛,还有那双稳稳拿着纱布和剪刀、指节分明的手。
脚踝上被妥善包扎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药水的微凉和他指尖不经意擦过的、羽毛般的触感。
她下意识地伸手,隔着校服裤子的布料,轻轻碰了碰脚踝处的纱布。
那里已经不疼了,只有一种奇异的、被包裹的踏实感。她甩甩头,试图把那些纷乱的念头甩开,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密密麻麻的题目上。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成了这寂静小屋里唯一的生气。
时间在笔尖和挂钟的滴答声中悄然流逝。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了沉重的、熟悉的脚步声,伴随着钥匙串相互碰撞的叮当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
门开了。一股更浓烈的汗味、尘土味和疲惫的气息涌了进来。
“叔叔。”周还连忙站起身。
门口站着的中年男人,身形有些佝偻,穿着一身洗得发灰、沾满泥点和油污的工作服。脸上是风吹日晒留下的深刻痕迹,眼窝深陷,带着浓重的倦意,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在看到周还时,才勉强挤出一点微弱的光亮。
“岁岁,还没睡?”叔叔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磨过木头。他脱下沾满泥灰的鞋,换上那双旧拖鞋,动作迟缓而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耗尽了力气。
他瞥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又看了看周还书桌上亮着的台灯和摊开的书本,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带着一种混杂着心疼和无奈的复杂情绪。
“嗯,写会儿作业。”周还小声应着,走过去把盖在饭菜上的碗拿开。“饭还温着,叔你快吃吧。”
桌上很简单:一碟炒得有些发黄的青菜,一小碗咸菜,中间是两碗米饭,其中一碗米饭上,盖着几片薄薄的、油光锃亮的五花肉。这是周还特意省下来的。
叔叔没说话,只是沉默地走到桌边坐下。他拿起筷子,目光在那几片肉上停顿了几秒,然后,极其自然地把它们全都拨到了周还的碗里。
“我不饿,你吃。长身体,还要念书。”他的声音依旧沙哑,没什么情绪,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他自己夹了一大筷子咸菜,就着青菜,大口地扒起白饭,仿佛那碗里盛着的是世间美味。
周还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她看着碗里那几片突然多出来的肉,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油光。她又看向叔叔。灯光勾勒着他低垂的、布满皱纹和疲惫的侧脸,鬓角的白发在灯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工作服袖口,沾着一小块暗褐色的污渍,不知是机油还是别的什么。那件衣服,让她猛地想起了医院走廊里,谢停舟校服袖口上沾着的碘酒痕迹。
不同的污渍,不同的场景,却都无声地诉说着生活的艰辛与某种坚持。
一种酸楚猛地冲上鼻尖。她低下头,用力扒着碗里的饭,连同那几片肉一起塞进嘴里,咀嚼着。肉很香,可她却尝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
饭桌上只有咀嚼和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挂钟的滴答声似乎更响了。
周还偷偷抬眼,目光扫过叔叔粗糙的、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
这双手,曾在工地的钢筋水泥里讨生活,也曾笨拙地试图给她扎过辫子(虽然总是扎歪)。
此刻,这双手正握着筷子,指关节因为长期用力而显得有些变形。她想起竹林里,谢停舟那双干净、稳定、灵巧的手,那双属于未来的医生的手。
巨大的鸿沟,无声地横亘在这狭小的饭桌上,横亘在她此刻黯淡的生活和那个少年所代表的、似乎遥不可及的光明未来之间。
中考倒计时:100天。
那鲜红的数字,在昏暗中,如同燃烧的烙印,烫在她的眼底,也沉沉地压在她的肩头。它不仅仅是一场考试,更像是一道窄门,一道需要用尽所有力气、甚至赌上某些东西才能挤过去的窄门。门后面是什么?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此刻这间弥漫着尘土和廉价烟草味的小屋,这碗里带着苦涩香气的肉片,还有叔叔沉默而沉重的背影,都是她必须背负着向前奔跑的重量。
她默默加快了扒饭的速度。
吃完饭,她要继续去解那些抛物线。也许解开了题,也解不开生活的困局,但至少,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通向那道门的绳索。
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厨房昏黄的灯光将叔侄俩的影子拉长,印在斑驳的墙壁上,与角落里那个鲜红的“100天”遥遥相对。
夜风从没关严的窗户缝里钻进来,带着远方的凉意和工地上隐约传来的机器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