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铁钥匙

镇蛟寺的炉火温暖明亮。

老赵用三块大石头抵住庙门，石头是他平时捡来的，最重的那块怕有两百斤，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挪到门口。往灶膛里添了满满一捆松柴，火苗“腾”地窜起来，舔着黝黑的锅底，把整间破庙照得亮堂堂的。他从怀里掏出那把铁钥匙，放在掌心摩挲。

钥匙长约一掌，上面的纹路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但依旧能看出是蛟龙的形状——龙头的角、龙身的鳞、龙尾的鳍，都刻得栩栩如生，仿佛稍一用力，就要从钥匙上活过来。灰袍老者曾说，这钥匙能锁万物，也能开万物，至于锁的是什么，开的是什么，他没说。这些年，老赵总觉得钥匙在夜里会发烫，像是有生命似的。

门外传来砸门声，“砰砰”作响，夹杂着瘦团长的咒骂：“老东西，别不识抬举！那钥匙能开蛟龙洞，里面的财宝够你享十辈子福！”

蛟龙洞？老赵心头一震。青峰山的名字，就是因传说山中锁着蛟龙而来。村里的老人说，那条蛟龙是前朝的，当年兴风作浪，淹没了半个州府，淹死了上万人。后来被一位得道高人制服，锁在山巅的石洞里，用了九十九根铁柱，镇了一百零八年，说是要等它戾气散尽才能放出来。

“你们怎么知道蛟龙洞？”老赵隔着门喊，声音因愤怒而发颤。这传说只有山下几个老人知道，外人绝不可能听说。

“嘿嘿，”瘦团长的笑声像破锣，在门外回荡，“实不相瞒，我祖上便是看守蛟龙洞的侍卫，这钥匙本就是我族之物！当年我祖上贪杯误事，被那灰袍老道抢了钥匙，害我们家世代受苦！若非你这老儿横加阻拦，我们早得手了！”

老赵想起灰袍老者临别的眼神，突然明白了。那老者恐怕就是当年的看守者，他把钥匙交给自己，是要他守住蛟龙洞，不让任何人进去——尤其是这伙惦记财宝的后人。可洞里到底有什么？是瘦团长说的金银财宝，还是……更可怕的东西？

思索间，“轰隆”一声，庙门被撞开了。三块大石头滚落在地，扬起一阵尘土。瘦团长带着四个壮汉冲了进来，砍刀在火光下闪着寒芒，映得他们脸上的贪婪越发狰狞。

“钥匙呢？”瘦团长捂着还在流血的鼻子（早上被老赵用火钳砸的），恶狠狠地瞪着老赵。

老赵抓起灶膛里的火钳，通红的钳尖对着他们：“你们休想！”

“给我上！”瘦团长怒吼。

四个壮汉一拥而上。老赵虽然常年在山里转，力气不小，但毕竟六十多岁了，哪敌得过年轻力壮的汉子。他用火钳逼退两人，后腰却被人踹了一脚，疼得他闷哼一声，火钳脱手掉在地上。一个壮汉扑上来按住他的肩膀，另一个反剪他的胳膊，把他死死按在地上。

瘦团长蹲下身，狞笑着从他怀里拽出铁钥匙，红绳被扯断了，落在地上。“终于到手了！”他举起钥匙，在火光下仔细看着，眼里的贪婪几乎要溢出来，“祖宗保佑，这下我们发财了！”

老赵趴在地上，看着他们拿着钥匙往外跑，心里急得像火烧。他想起灰袍老者说的另一句话：蛟洞开，青山崩。若是让他们打开蛟龙洞，别说山下的村子，恐怕方圆百里都要遭殃。他挣扎着爬起来，抓起地上的桃木杖，踉跄着追了出去——他不能让秀莲和村里人的坟，都被洪水淹了。

山中雾气再起，漆黑如墨，与迷魂谷的雾一模一样。瘦团长一行人举着火把前行，火光在雾里只能照出一小片地方，像只垂死的萤火虫。钥匙在瘦团长手里泛着微弱的光，似在引路，又似在催促。

老赵紧随其后，心情愈发沉重。他认得这条路，是往山顶的“镇蛟石”去的。那块石头有三间屋子那么大，形状像条盘着的龙，石身上刻满了红色的符咒，据说是当年锁蛟龙的地方。小时候他跟着爹上山砍柴，爹总不让他靠近，说那石头上的符咒能镇住邪祟，碰了会招灾。

果然，瘦团长在镇蛟石前停了下来。巨石在黑雾里像头蛰伏的巨兽，石身上的符咒隐隐透着红光，像是活的。瘦团长举起铁钥匙，对准石头上的一个小孔——那小孔刚好能容钥匙插入，像是为它量身定做的。

“咔嚓”一声，像骨头断裂的声音。钥匙插进孔里，镇蛟石突然剧烈震动起来，石屑簌簌落下。石身上的符咒开始发光，红色的，像血一样，顺着纹路流动，仿佛有血在石头里跑。

“开了！开了！”瘦团长兴奋大叫，脸因激动而扭曲。

镇蛟石缓缓裂开，露出里面黑漆漆的洞口，一股腥气从洞里飘出来，比迷魂谷的血腥味还要浓，闻着让人作呕。洞里传来“哗啦啦”的声音，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里面搅动，还有铁链拖地的“哐当”声。

突然，一只巨大的爪子从洞里伸了出来。爪子上覆盖着黑色的鳞片，每片鳞片都有巴掌大，闪着冷光。爪尖如刀，寒光凛冽，在火光下能看到上面沾着的泥土——怕是有几百年没见过光了。紧接着，一个巨大的头颅探了出来，头上长着两只角，角上布满了裂纹，像是被岁月磨的。眼睛像两盏灯笼，在黑暗里闪着幽光，死死地盯住瘦团长一行人。

是蛟龙！真正的蛟龙！

它的身体比镇上的戏台还粗，身上的鳞片层层叠叠，像披了件黑色的铠甲。脖子上戴着个铁环，铁环上拴着铁链，铁链深深地嵌进石头里，上面锈迹斑斑，却依旧结实。它的眼神里没有凶光，只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和哀伤，像是被关了太久，连愤怒都忘了。

瘦团长等人魂飞魄散，哪里还顾得上财宝，转身就想跑。可已经晚了，蛟龙尾巴一甩，像根巨大的鞭子，“啪”的一声，就把四人扫进了洞里。洞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很快就没了声音，只剩下铁链晃动的“哐当”声。

老赵双腿发软，瘫坐于地。他看着那条蛟龙，突然明白——它不是什么妖怪，只是个被囚禁了太久的生灵。那些闯入迷魂谷的人，那些图谋开启蛟龙洞的人，或为利用，或为恐惧，却没人问过它愿不愿意被锁在这里。

他缓缓起身，走向蛟龙。蛟龙静立不动，只是用那双灯笼似的眼睛凝视着他，眼神里的哀伤像水一样漫出来。

老赵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蛟龙的鳞片。鳞片很凉，像冰一样，却又带着些许温度，像是有生命在里面跳动。他从怀里取出灰袍老者给他的另一样东西——一张黄色的符纸，上面用朱砂画着奇怪的符号，老者说，这符能解万锁。

“老者言，此符可解万锁。”老赵望着蛟龙双眼，声音有些发颤，“我为你解开。”

蛟龙眨了眨眼，像是在点头。它的睫毛很长，沾着些泥土，像两把破旧的扇子。

老赵将黄符贴于蛟龙颈间的铁环上。符纸刚碰到铁环，就“腾”地燃起，化作一道金光。铁环“咔嚓”一声断了，铁链也随之落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哐当”声，在山谷里回荡。

蛟龙昂首长啸，声音震得山摇地动，树上的雾珠簌簌落下，像是下了场雨。它展开双翼，翅膀上的膜有些破旧，却依旧能撑起巨大的身体。腾空而起时，黑色的鳞片在月光下流转光华，像一片会飞的乌云。

它在镇蛟寺上空盘旋了三周，像是在告别，又像是在感恩。然后朝着东方飞去，很快就消失在云层里，只留下一声悠长的啸鸣，在山谷里久久不散。

老赵伫立原地，望着蛟龙消失的方向，心里五味杂陈。有松了口气，有不舍，还有种说不清的空旷——守了二十多年的东西，突然没了，像是心里被掏了个洞。

次日，青峰山的雾气散了。

阳光洒在镇蛟寺的残垣上，照在镇蛟石的裂口处，映在老赵布满皱纹的脸上。山下的村子里，失踪的孩子都回来了，一个个睡得正香，醒来后只说做了个长长的梦，梦里有个大黑狗（怕是把蛟龙当成狗了）给他们摘野果吃。李铁匠抱着福儿，哭得老泪纵横，非要给老赵磕头谢恩。

老赵还是住在镇蛟寺里，每天照样巡山，却不再阻拦登山者。有人问及蛟龙是否真的飞走了，他总是笑而不答，只是指了指天上的云——云在动，像有什么东西在上面游。

唯有夜深人静时，他会坐在炉火前，望着那把失去光泽的铁钥匙（红绳被他重新系好了），想起那条黑色蛟龙，想起它哀伤的眼神。

他知道，青峰山的蛟龙并未离去。它只是回到了应归之所，回到了属于它的天空和云朵里。而他，会永远守护这座山，保守这个秘密，直到自己也变成山上的一块石头，一道雾，看着新的故事在山里生长。

炉火噼啪作响，像在说：嗯，就这样，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