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相依

冰冷，无孔不入的冰冷，如同跗骨的毒蛇，缠绕着四肢百骸，钻进骨头缝里，要将灵魂都冻僵。幽禁的偏殿里，唯一能提供热源的炭盆早已熄灭多时，盆底只余下一层死灰般的余烬，如同被遗忘的承诺。殿内没有点灯，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破旧的窗纸，吝啬地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束，勉强勾勒出殿内破败的轮廓——蒙尘的帐幔，歪斜的桌椅，还有角落里那张铺着薄薄草席的矮榻，如同冰冷的石棺。

李承泽蜷缩在矮榻上，身上那件月白的华服早已脏污不堪，下摆被撕去了一大片，露出里面同样单薄的里衣。他紧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片不安的阴影，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让他倒抽一口冷气，发出压抑的痛哼。

他的脚，那双曾经踩过满地明珠、踏过金砖玉阶、如今象征着屈辱与挣扎的赤足，此刻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成了最触目惊心的所在。脚踝处被玄铁镣铐磨破的伤口，在逃亡和冻伤的双重折磨下，早已不是简单的红肿破皮。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高高肿起，布满了深紫色的瘀斑和鼓胀的水泡。有几个水泡已经破裂，溃烂的皮肉翻卷着，渗出浑浊的脓血，混合着冻伤形成的黑色硬痂，在惨淡的月光下，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腥气。脚趾更是冻得如同乌紫的萝卜，几乎失去了知觉，如同不属于这具身体。

范闲坐在榻边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矮榻。他身上的深紫袍服同样狼狈，沾满了泥土、草屑和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如同经历了一场残酷的狩猎。他低着头，手里握着一柄同样沾着血迹和污泥的短刀。刀刃在月光下闪着寒光，如同一点不肯熄灭的星火。

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痛了肺部，也带来一丝清醒。然后，他猛地抬手，刀锋毫不犹豫地划向自己身上那件还算厚实的深紫色锦袍下摆！

“刺啦——！”布帛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如同划破了寂静的夜。

他割下的不是普通的一片衣料，而是袍服内侧那一圈最厚实、最柔软的貂绒镶边。那是整件衣服上唯一能御寒的部分，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温暖。深紫色的锦缎被割开，露出里面灰白色的内衬，而那片带着厚厚绒毛的、温暖的貂绒里衬，被他完整地剥离了下来，像剥下了自己最后一件护身的鳞甲。

范闲将短刀丢在一旁，双手捧着那片尚带着他体温的貂绒。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矮榻，动作轻缓得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又像在进行某种庄重的仪式。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试图去触碰李承泽那惨不忍睹的脚踝。

指尖尚未真正碰到那溃烂的皮肤，李承泽的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下意识地就要将脚缩回。

“别动。”范闲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他一手更快地、带着点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按住了李承泽冰凉的小腿，阻止了他的退缩。那力道带着安抚，也带着不容逃避的决心。

另一只手，则无比轻柔地、近乎虔诚地，将那片厚实温软的貂绒，小心翼翼地裹缠在李承泽那双伤痕累累、冻疮溃烂的赤足上。他用貂绒将那冰冷的、流着脓血的脚踝和乌紫的脚趾一层层包裹起来，动作笨拙却异常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要将这仅有的温暖，渡给这双饱受摧残的足。貂绒的暖意透过溃烂的皮肉，微弱地传递进去，李承泽紧绷的身体，在这突如其来的、小心翼翼的温暖包裹下，竟奇异地放松了一丝丝。

包裹好一只脚，范闲又如法炮制，割下另一片貂绒，裹上另一只脚。他将裹好的双足并拢，用自己的双手紧紧捂住，试图用掌心的温度去焐热那刺骨的冰冷。他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眼睛，只能看到他紧抿的唇线和微微抽动的下颌，仿佛在对抗着某种巨大的情绪。

殿内死寂，只有两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如同风中残烛。月光移动着，照亮了范闲沾着污渍和疲惫的侧脸，也照亮了他紧捂着那双裹着貂绒的伤足的手，那双手骨节分明，此刻却显得无比坚定。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范闲才抬起头，目光穿过昏暗，落在李承泽紧闭双眼、依旧苍白的脸上。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穿透漫长时光的沙哑，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宣告一个迟来的判决：

“新朝十九年冬，李承泽……”他顿了顿，仿佛要将这名字铭刻进什么看不见的地方，铭刻进这荒诞命运的转折点，“你自由了。”

这声音，这语调，这几乎一模一样的宣告，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某个早已落满灰尘的匣子！

李承泽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起来。许多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季节，京都城外，牛栏街那个充满血腥味和阴谋的混乱夜晚。那个浑身浴血、却笑得像个大孩子、带着一身混不吝劲头的少年，不顾他满身的戒备和疏离，硬生生将一块冰冷沉重的金属腰牌塞进他手里，然后拍着他的肩膀，用一种混合着疲惫、释然和不容置疑的宣告语气说：“喏，范闲，你从此…算是有个家了。”监察院提司的腰牌，硌得他掌心发疼，也硌得他心头发烫。

前世今生，截然不同的场景，一个给予身份和归属，一个宣告挣脱与自由。那话语背后所承载的沉甸甸的分量，那不顾一切伸出手的决绝姿态，却在这一刻，隔着生死与时空，奇异地重叠在了一起，重重地撞在了李承泽冰冷的心口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直逼眼底。他死死咬住下唇，将头更深地埋进臂弯里，身体蜷缩得更紧，肩膀却难以抑制地微微耸动起来。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脏污的衣袖。

范闲没有再说话。他只是沉默地、更紧地捂住了那双裹在貂绒里的脚，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驱散那彻骨的寒冷，也驱散这漫长囚笼岁月里累积的所有冰霜。殿外的寒风依旧呼啸，但这偏殿一隅，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在这片用衣袍割裂下来的温暖里，短暂地依偎着，对抗着整个世界的寒冷与恶意。自由，或许还很遥远，但这温暖，此刻真实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