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是秋静,有人凭栏独望红杉。
纷呈的红林,潋滟的浮光。
他似有望见一故人的双眼。
这么想着他就阖上眼了,应是许久不见了。
隐隐地皱了眉。
书有言,离别重逢久相见,许有好酒配旧人。
常有离别,幸若重逢。
……
诸如此类云云陆青云已阅无数,言人间离别难重逢的书自有无数,人间纵有苦海,但他已是江湖人,所谓离别惆怅,就如红叶坠湖,水影泛泛。
一睁眼,一阖眼,茶烟兀自袅袅,依旧铜雀春生万花路,市井长巷铜钱音。
心里还是忍不住暗自感慨,若不是有一段雨后逢春的日子,他倒不会如此感慨。
他复拉起眼睑,今朝入秋,湖有涟漪,树自朱红。周身静寂,少了一个人的叨扰,气氛未免在这一位年轻江湖客的眼角勾了一层冷淡,真是好搭那张本就可以结霜的脸。
抬眼看了片刻,他便侧身执棋,圆润的黑子被高举,有傲人之姿凌空,似脱身于棋局,也只消片刻便落入局中。
纤长的素手执过黑白子,脸绷着,没有一点表情,与自己对弈,眼睑下垂,似是回忆曾有人与他共下棋,但那时是消遣,这时也是。
一瓣秋后枯叶徐徐飘零坠于棋盘,美人尖下的眼尾终于动了动,抬眼望向长街。
迎了秋后枯叶后,人间便总有重逢期遇。
秋的重逢就似浓墨逐渐在人间画卷洇开,画卷的最后是灯火团圆百家和睦。
陆青云身披长袍面无表情地走进里屋,独留残局秋中萧瑟,连带将遥远之处的茶烟铜音拒之门外。
门声吱呀,秋日扶光挤过门缝,映着晴空浮灰,照亮了里屋的一行劲骨分明的字。
陆岸生青山,云伴青山起。
画卷边缘已有磨损,但浓墨依旧。
眼神顺着光停留于画卷之上,劲骨风存的墨字周围开了团团血花,浓艳发黑。
“你送我这字画做甚?”
他眼角微微上扬,美人尖的双眉微皱,而对上一副笑呵呵的眉眼,更像冰火两重天。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笑呵呵地让他收着。
而后转身就消失于江湖泱泱中了。
许久没有对上那双红眸,生死与否,在这人烟浩浩的江湖不好说。
他抬手,宽袖拂过桌台,食指轻抚字画,最后停留在血花之上,眼神似有愣神,不言语。
眼睛亮了一瞬。
隐约觉得这血花似有似无地轻颤了一下。
他没直接放下疑惑,而是停留于原地,就此复抬手抚上血花,但此时的血花已经没有多的动作了。
好像一场梦,大抵是最近操劳吧。
他还是没放心,在画卷前多停留了一刻。
血花顺着扶光开艳,寂静堙没了这处静宅,什么都如平常人家,只是少了一缕茶烟铜音。
应是没看出什么矛盾,他微皱的眉终于是平了下来。
院外传来阵阵起伏的欢呼声,该是良人重聚家人团圆了罢,才会于秋欢呼庆祝。
他久行于江湖,自然知道,人真的会为重聚团圆庆贺。
阵阵男女笑声逐渐近来又逐渐远去。
不消多久,过段时间都会是笑声盈盈的,重逢难有,寿元不恒,所以人才会珍惜。
陆青云闭眼不再看那画卷,转身去算账单,身后的发丝被一根青绳束成低马尾,扫过身后青衣,走过之处,自成逸风,前额及鬓发丝被风送起。
秋叶花落,碧湖涟漪。
日光扶云,人笑铜音。
陆青云执笔算着一笔笔账单,眼睛微觉困顿,无意间往外一瞥,窗外风铃摇曳,叮铃作响。
他凝神一看,树叶未动,无风自响。
心下一惊,紧接着就放下手中的笔,灵力附于银光闪闪的长针之上。
几十根银针徐徐飘起,蓄势待发,若将离弦之箭,在屋里寒光四散。
陆青云凝神看向窗外,他不清楚来者会是谁,但已经架好阵了,若幸运,来者会成为箭靶子吧,若不走运,在这人间喧市中,再怎么也不会大打出手。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似乎也没那么在意生死了,一出生就在乱葬岗,到如今,是幸还是不幸,他也难下定论。
银针紧绷的架势有了稍稍的缓和但没过片刻复又严厉起来。
架势凌人,寒光毕露,还真逼出了一团黑红之气。
他不禁想笑,这团黑红之气甚是眼熟,似乎一团扇子一扑棱就能将那团黑红之气散走。他不急,慢慢等他成型。
等那团黑红之气有了黑发白面身躯之型了,几十根箭悬停于空中,那人笑了一声。
“一来就这么用这架势欢迎我吗?”
银针依旧悬停。
“陆九通通人情。”
黑红之气已然完全成型。
“陆九,好大夫,行行好。”
“都说人间久别重逢格外珍惜,怎么你就……”
唰唰几声银针撕裂长风的长鸣,齐齐向那人刺去。
银针咻地在空中做了密密麻麻的架势,全都一齐拥上。
那人手中徒然生出一把扇,只用扇骨,不断旋转身姿,鲜红长袍被拖得格外长,黑发未用发带挽上,一轮下来,多是凌乱,但扇骨承住了了接来所有的银针。
扇骨与银针齐鸣,只有叮叮银针落地声。
“柳江鹤,这么久未现江湖,我倒以为你死了呢?这秋高气爽,也好处理处理坟头草。”
眼看着银针落地,陆青云也不恼,也不复花灵力再驭针。
柳江鹤随手将长发往后一拢,重现那张红眸,听闻此话也没生气,而是不怕死地靠近陆青云。
“陆小大夫,我是惹你了还是怎么?这让姑娘听了我让陆小大夫生气了,怕我是要被唾沫星子淹死。”
还是一如既往的贱兮兮的语调,尾调拉得格外长。
这么久不见,还是一如往日的欠。
“柳江鹤,现在我们还真真切切的是旧相识了。”
陆青云挑眉抬眼去看他,倚在门框自成一景。
“是否是旧相识很重要吗?”柳江鹤反倒是先皱了皱眉,但红眸还是笑呵呵的,自顾自地想说下去了。
“柳江鹤,你怎么想回来的?”
“你摸了那画,我便能回来,无论生死。”
应是觉得不妥,又补了一句,“当然我还没死。”
“那挺可惜。”陆青云听完这句,眼睑下垂,一副遗憾。
“那画有灵?”
柳江鹤有些惊讶他竟然没第一想法是把它扔了而是问是否有灵。
“取吾血寄吾愿,你说有没有灵。”柳江鹤用哄小孩的语气笑着回应。
“哦?那是灵?”
陆青云抱臂倚门,没好气地答道。
“别这么无情,这段时间我记得都会有些人间节会,你若因无事唤我,就一起去看看咯,满足我这点人间心愿,陆九不过分吧。”说完,柳江鹤就耍赖皮地贴了上来,不依不饶地架势,似乎不答应就要缠到底。
陆青云被粘得死死地,心中腾然生起懊悔,又复杂地有了几分期待,但还是同意了。
他来江湖这般游走,真正去看节会的次数并不多,似乎有天然的超脱。
有时候就有人想问,孤独吗?但没敢问。
“陆大夫,今晚共我走走吧,这人间烟火通明可不常见,别误了良时。”
“你是会变回画里去还是什么?”
“你想吗?”
柳江鹤忍不住笑了一声。
“只要我施一个心诀,融点血去墨里,许个愿,就能形影中给将愿化成福乐。”
福乐能带给江湖人安慰。
“没想是我痴情了,还想你是有良心的,结果没良心。”柳江鹤说到这又贱贱地诉苦,好像苦情人未果一样。
“得了,少耍嘴皮子。”
陆青云说完又拉住他的衣领,柳江鹤的脸在他眼里被迅速放大,“要是我发现你今晚有什么鬼点子,你今晚就在外面喝西北风吧。”
“行行行,都听你。”
天已有昏昏之色,柳江鹤看了眼天色,转身拉住他的手,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陆青云,跟我去看看吧。”
说完原地就只剩下散落满地的银针和逐渐黯淡的扶光。
陆青云是在一条船上睁眼的,他抬眼看了眼四周,没看见柳江鹤,张嘴准备唤人时,就听见一个人声慢悠悠从船顶飘下来,接着那个人也从船顶跳下来,船被击得下沉了几分,水花溅面也不管,就当是秋水伏波撩船客了。
看着完好无暇的柳江鹤这么蹦出来,陆青云一时有些无语。
“带我来这做什么?”
“你若被尘嚣堙没了,肯定不乐意,就带你来这了。”
陆青云探身出了船身,走向船头,望远处一望,只见远山如黛,鹤起云腾。
远远的,山里也有了烟火。
良久,他嘴角泯然一出笑意。
天已渐晚,星火接连。
水浓画墨,轻船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