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大陆的春,总是来得毫无征兆。
前一日还是千里雪封,翌日清晨,第一缕曦光破云时,万花便齐刷刷地睁开了眼睛。
传说,那是因为百花谷的主人醒了。
顾林渊睁眼的那一刻,整个原野大陆的灵气海同时泛起一圈涟漪。
凡人只觉今日的空气格外甘甜;低阶修士丹田莫名发热;高阶老怪则同时掐指,惊疑不定地望向百花谷方向。
“那位……又精进了?”
没人知道答案。
世人只知道,百花谷外横亘着一条“帝阶禁域”,飞鸟不过,神识不渡。
此刻,谷内。
七色莲池被薄雾轻笼,池面漾着琉璃般的光泽:赤如朱砂、橙若晚霞、黄似鎏金、绿胜翡翠、青近天穹、蓝比深海、紫若暮烟。
七色交错,却不混杂,像是谁在池底铺了一面巨大的万花筒。
池畔,一株古老的龙鳞木下,顾林渊盘膝而坐。
他今日仍戴那副银白面具。面具以“断玉仙银”打造,薄如蝉翼,却无物可破;只在左颊处刻了一朵小小的并蒂莲,莲心嵌一颗“锁魂星魄”,幽光流转,像将整座银河锁在了方寸之间。
一袭黑袍铺陈在地,衣摆绣亿万星纹,呼吸之间,星纹明灭。
他背脊笔直,双手结“大周天混元印”,每吐纳一次,方圆十里的灵气便化作实质的雾龙,顺着他呼吸钻入鼻窍。
然而今日,他心神微乱。
十息之前,他的“因果线”轻轻颤了一下——像有人用指尖拨动了命运之琴,弹出极轻极轻的一个泛音。
顾林渊缓缓睁眼。
冷金色的瞳仁里,倒映出七色莲池的上空——天幕如裂锦,一缕紫电撕开云絮,露出其后幽深的黑。
“时空罅隙……”
他低语。
声音低沉,带着金属的质感,像万年寒铁滑过丝缎。
下一瞬,罅隙中掉下一个人。
宁小鱼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坐在地铁车厢,耳机里放着《青花瓷》。
对面玻璃窗映出自己的影子:二十岁的男大学生,运动外套,碎盖头,单肩包,包上挂一只毛绒小锦鲤。
然后地铁灯闪了一下。
广播滋啦滋啦,突然变成一句古怪的声音:
“欢迎穿越,目的地——原野大陆。”
再睁眼,便是失重。
风在耳边呼啸,他看见自己离一汪七彩斑斓的池水越来越近。
“卧——”
槽字尚未出口,人已砸进水里。
嘭!
水花炸起七丈高,惊得池边一只白鹤簌簌拍翅。
宁小鱼呛了口水,味道居然是甜的,带着淡淡的莲香。
他扑腾两下,忽然意识到——自己不沉?
不仅不沉,体内还有一股暖流自动运转,像一条小鱼沿着任督二脉欢快地游。
“这……就是灵气?”
宁小鱼瞪大眼。
紧接着,他看见了岸上的男人。
顾林渊仍维持盘坐姿势,目光却落在少年身上。
隔着面具,谁也看不见他眼底那一瞬的波澜。
少年很高,目测与他不相上下。
湿透的黑发贴在雪白的脸侧,睫毛上挂着细小的七彩水珠,随着呼吸一颤一颤。
五官像用最精细的工笔描过:眉长入鬓,鼻梁挺直,唇色因为呛水而艳得过分,偏偏下颌线利落,将那股艳生生压出少年人独有的清锐。
更惹眼的是身材。
春衫单薄,被水一浸,贴在胸膛、腰腹,八块腹肌的沟壑若隐若现,人鱼线一路滑进半透明的衣摆。
顾林渊活了漫长岁月,见过无数美人。
然而这一刻,他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发出一记极轻的“咚”。
像是漫长的静夜里,一朵花突然开了。
宁小鱼也在看顾林渊。
那双眼冷金色,像熔了日轮边缘的光,又掺了一点雪夜的凉。
明明隔着面具,他却能清晰感受到——对方在看他,只看他。
四周安静得诡异。
唯有风过,吹动龙鳞木的新叶,沙沙作响。
宁小鱼咽了口唾沫,下意识想开口,却见男人抬起右手,隔空对他一抓。
呼——
一股柔和却不可抗拒的力道将他整个人从池水中提出,轻轻放在池畔。
衣衫瞬间蒸干,水汽化作雾白,绕着他打了个旋,散入空中。
“名字。”
男人问。
短短两个字,像玉磬相击,清寒里带着回响。
“宁……小鱼。”
他莫名结巴。
“哪三个字?”
“宁,就是宁缺毋滥的宁;小,大小的小;鱼,是鲤鱼的鱼。”
他补了一句,“我包上挂的那只毛绒锦鲤,跟我同名。”
话说出口,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蠢话。
宁小鱼耳根瞬间红透。
顾林渊却微微侧头,似在认真记下。
冷金色的眸子深处,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吾名,顾林渊。”
“原野大陆,百花谷之主。”
他声音不大,却在少年心里掀起十二级飓风。
——卧槽,我这是直接空降终极BOSS老巢了?顾林渊抬手,指尖一拈。
虚空生光,凝成一页金色玉简。
“百花谷规矩:
一、只收男弟子;
二、入门先签长生契,生死皆系师尊一念;
三、面具不可摘——除非……”
第三条他没念完,玉简已飘到宁小鱼面前。
宁小鱼看着那行字,心脏砰砰直跳。
理智告诉他:生死契,签了就是卖身。
可不知为何,他抬眼对上那双冷金色的眸子,就觉得——卖给他,好像也不亏?
“我签。”
他咬破指尖,血珠滚落。
鲜血落在玉简上,化作一朵小小的并蒂莲。
下一瞬,玉简化作两道流光,一道没入他眉心,一道没入顾林渊腕间。
少年只觉识海里“嗡”的一声,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将他与面前的男人牢牢系在一起。
同时,一股浩瀚如海的讯息涌入:
——百花谷地形、功法楼分布、灵田灵泉、禁忌、弟子辈分……
以及,师尊的真名:顾林渊,仙帝阶,天外天百花帝君,掌金木水火土、阴阳、百花百草……
宁小鱼脑袋发胀,脚下一个趔趄。
顾林渊伸臂,稳稳托住他的后腰。
隔着薄薄春衫,少年清晰感觉到男人掌心的温度。
像雪夜里的一盏灯,不灼人,却烫心。
百花谷极大。
顾林渊袖袍一拂,一朵七色祥云托起二人,掠空而去。
宁小鱼站在云上,俯瞰下方——
山峦如簇,百花似海;灵鹤排云,白鹿衔芝;远处宫殿群连绵,金瓦在日光下如鳞。
“弟子居在东畔,名‘问剑小筑’。”
顾林渊的声音贴着耳侧传来,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柔和。
祥云落在一处清幽庭院。
竹篱为墙,青藤作门,院内一株老梨花开得正盛,风一过,花瓣雨纷纷。
“以后你住这里。”
顾林渊抬手,一枚玉牌飞入宁小鱼掌心。
正面篆刻:百花谷·内门弟子·宁小鱼。
背面却多了一行小字,极细极浅——
“顾林渊唯一亲传。”
宁小鱼心头猛地一跳。
“从明日起,辰时初刻,到帝宫正殿,我亲自授你功法。”
顾林渊说罢,转身欲走。
“等、等等!”
宁小鱼脱口叫住他。
男人回眸。
梨花疏影里,他黑袍如墨,面具似雪,像自远古走来的神祇。
“师尊……面具,”
宁小鱼指了指自己脸,“我以后,能摘吗?”
顾林渊沉默片刻。
“能。”
“但要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
男人低笑一声,似真似幻:
“到时再说。”
子时。
宁小鱼盘膝坐在榻上,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
脑海里反复闪回白日那双冷金色的眼。
还有自己识海里那道“并蒂莲”印记,一呼一吸都在发烫。
他索性起身,推门而出。
月光如水,梨花满地。
鬼使神差地,他循着印记的指引,往帝宫方向掠去。
百花谷的夜不设禁制——因为没人敢闯。
帝宫深处,灯火未歇。
宁小鱼隐在廊柱后,看见顾林渊独自站在七色莲池边,手中拈着一朵刚折的并蒂莲。
月光冷,花影斜。
男人的面具摘了。
那是一张无法用语言描摹的脸:
眉骨稜朗,鼻梁高挺,唇薄而色淡,下颔线条锋利;肤色冷白,像昆仑山巅终年不化的雪。
偏偏左眼尾有一颗小小的朱砂痣,艳得像溅在雪地的一点血。
宁小鱼呼吸一滞。
下一秒,他脚下一滑,“喀嚓”折断一截枯枝。
顾林渊回首。
冷金色的眸子,精准锁定暗处的少年。
“过来。”
他开口,声音低沉,却不带怒。
宁小鱼垂头挪过去,像做错事的大狗。
“弟子……睡不着。”
“嗯。”
男人应了一声,将手中并蒂莲别在他耳后。
微凉指尖擦过耳廓,宁小鱼心脏几乎跳出喉咙。
“师尊,您为什么……总戴着面具?”
他问。
顾林渊垂眸看他。
半晌,低声道:
“因为生得太丑,怕吓到人。”
宁小鱼:?
他震惊到忘了害怕,脱口而出:“您要丑,那我岂不是毁容级别?”
男人低笑,胸腔震动。
那笑声太轻,被夜风一吹就散。
“回去睡吧。”
他转身,面具重新覆上脸。
宁小鱼却大着胆子抓住他袖口:
“师尊,我……能跟您一起修炼吗?就在这里。”
顾林渊回眸。
少年眼神亮得惊人,带着不加掩饰的、滚烫的仰慕。
“好。”
男人抬手,七色莲池水波无风自动,升起两朵莲台。
“坐。”
莲台并蒂,相隔不过一臂。
宁小鱼盘膝坐定,按照识海里的指引,运转《百花引灵诀》。
灵气顺着经脉流转,每过一处,便留下一缕淡淡花香。
那是百花谷独有的“花灵”,可洗髓伐骨。
然而他修为太低,灵气流到第三转便滞涩。
正当此时,一只修长的手覆上他后背命门。
“放松。”
顾林渊的声音贴在他耳畔。
下一瞬,一股浩瀚而温和的帝气涌入,携着春雷般的生机,替他冲开滞涩。
宁小鱼只觉全身毛孔炸开,三万六千个毛孔同时呼吸。
花香、木香、水汽、星辉……世界骤然鲜亮。
他忍不住轻哼一声。
那声音太软,像猫。
顾林渊指尖微顿,眸色暗了几分。
“静心。”
男人嗓音低哑。
宁小鱼脸红得快滴血,赶紧收拢心神。
一炷香后。
灵气运转三十六个大周天,宁小鱼丹田内那枚小小金丹,竟隐隐多了一圈七彩光晕。
“收功。”
顾林渊撤掌。
宁小鱼睁眼,正对上男人面具后的那双眸子。
冷金色里,映着他自己的倒影——
耳尖通红,眸含水光。
“师尊……”
他喃喃。
顾林渊却先一步起身。
“回去睡。”
这一次,声音里带着不容拒绝。
宁小鱼只好跳下莲台。
走出三步,又回头。
“师尊,明天……我还来。”
男人背对他,微微颔首。
宁小鱼回到问剑小筑,倒头埋进枕头。
半晌,发出一声闷闷的呜咽。
——要命。
他心想。
——再这么下去,我会忍不住的。
同一时间,帝宫。
顾林渊独立莲池,指尖捻着少年遗落的一瓣梨花瓣。
他低头,将花瓣按在自己唇上。
冷金色的眸子,深处燃着无人知晓的火。
“宁小鱼……”
男人声音低得近乎叹息。
夜风吹过,七色莲池水波荡漾,映出两轮月亮。
一轮在天,一轮在并蒂莲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