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京海市第一人民医院。
当她再次睁开双眼,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几乎要钻进骨头缝里。
桑芷动了动手指,只觉得指尖僵硬得像生了锈的零件,右手背传来刺痛——那里正插着点滴针头,透明的药液顺着软管缓缓滴落。
额头上的纱布厚得像层棉絮,稍一动弹,头皮就像被无数细针同时扎刺,牵扯着神经阵阵抽痛,让她忍不住蹙紧眉头,意识却在这不适中渐渐清明。
病房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在空气中荡开。
她转动眼珠,看到窗边立着个熟悉的身影,笔挺的警服在晨光里泛着冷光,那人背对着她望着窗外,微驼的脊背被阳光勾勒出清晰的轮廓,鬓角的白发刺眼得让人心头发紧。
是孟德海。
桑芷的喉咙干得像被烈日烤过的荒原,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嗓子里却像堵着团干硬的棉絮,连一丝气音都挤不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早已天翻地覆,唯有耳边监护仪的声响,固执地提醒着她还活着。
似乎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孟德海缓缓转过身来。四目相对的刹那,他眼底积压的疲惫与担忧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人淹没。
他快步走到病床边,脚步带着不易察觉的急促,声音低沉却裹着掩饰不住的关切:“醒了?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
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眼下那片浓重的青黑,桑芷一路攒下的恐惧、委屈和后怕突然找到了出口,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顺着眼角滑落,很快浸湿了枕巾,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她没说话,只是望着他,眼神里翻涌着太多情绪——从清晨的紧急行动,到勃北街头的紧张寻人,再到高速上的惊魂撞击,直到此刻躺在病床上的虚弱无力,这一切像电影快放般在脑海里闪过,每一帧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孟德海被她突如其来的眼泪弄得手足无措。
他习惯了桑芷的坚韧倔强,习惯了她像只小刺猬似的竖起尖刺保护自己,从未见过她这般脆弱无助的模样。
他伸出手,想像她小时候那样摸摸她的头,可手伸到半空又猛地顿住,最终只是笨拙地抽了张纸巾递过去,指尖微微发颤。
“哭什么?”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医生说只是轻微脑震荡和皮外伤,没伤着骨头,养几天就能出院了。”
桑芷没接纸巾,眼泪反而流得更凶了。
她望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眼底藏着化不开的愧疚和疼惜,警服领口沾着些灰尘,显然是彻夜未眠。这些年她假装成熟,假装无所畏惧,假装能独自扛起一切,可在生死关头,支撑她的终究还是这个男人无声的守护。
她猛地坐起身,不顾手背上针头的刺痛,一把抓住孟德海的胳膊,用力将他拉向自己。
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桑芷已经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不肯松手。
“孟叔……”她把脸埋在他的警服前襟,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尾音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我怕……”
这声压抑了太久的“孟叔”,像把钥匙打开了孟德海所有的防线。他浑身一僵,放在身侧的手紧紧攥起,指节泛白。
过了几秒,他才缓缓抬起手,小心翼翼地落在桑芷的背上,轻轻拍着,动作轻得像怕碰碎易碎的瓷器。
“别怕,我在呢。”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一遍遍重复着,“都过去了,不怕不怕。”
桑芷把脸埋得更深,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熟悉的烟草味和淡淡的皂角香,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打湿了他的警服。
这些年她刻意疏远,刻意保持距离,可在他面前,自己终究还是那个需要保护的小姑娘。
“对不起……”孟德海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愧疚像潮水般漫上来,“是我没保护好你,让你受委屈了。”
他知道桑芷的委屈不止是这次遇袭,更是积压了多年的疑问和痛苦。
桑卫国牺牲后,他答应过要照顾好这个孩子,要查清真相,可这么多年过去,凶手依然逍遥法外,他甚至没能给她一个安稳的成长环境。
桑芷在他怀里轻轻摇头,声音闷闷的:“不怪你……是我自己要查的。”
她知道孟德海有他的难处。
京海的水太深,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像张密不透风的网,他一个人很难撼动,可她不能停,为了父亲,也为了那些被黑暗吞噬的无辜者。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抱着,病房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和监护仪的“滴滴”声。
阳光透过窗户斜斜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悄悄驱散了些许消毒水的冰冷。
过了很久,桑芷才渐渐平复情绪,从他怀里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兔子:“陈舒婷母子怎么样了?”
“安置在安全屋了,派人轮流守着,很安全。”孟德海抽了张纸巾,仔细帮她擦去脸上的泪痕,动作轻柔得不像他,“U盘我看过了,里面不仅有白江波收集的徐江涉黑证据,还有几笔可疑资金流向的转账记录,收款方赫然牵连市里几位领导的亲属账户。”
桑芷心里一动,追问:“有赵立冬?”
孟德海点点头,眼神瞬间变得锐利:“不止他。还有些线索指向山水集团,跟你师哥之前提到的事情能对上。”
提到祁同伟,桑芷想起昏迷前的疑问:“师哥知道我出事了吗?”
“他昨晚就从京州赶来了,守到凌晨才回去处理公务,说今天再过来。”孟德海的语气有些复杂,“他很生气,已经下令全省通缉那辆黑色轿车,还说要亲自彻查幕后黑手。”
桑芷沉默了。
祁同伟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可不知为什么,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对山水集团的事情讳莫如深,这次却如此积极地追查袭击者,这其中会不会藏着什么关联?
“对了。”孟德海像是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给她,“你的手机,修好了,里面的资料都在。”
桑芷接过手机,开机后看到“霸王龙小分队”99+的消息,嘴角忍不住抽了抽,点开一看,全是安欣他们仨的关心和自责,说不该让她跟张彪走后面。
“彪哥怎么样了?”她急忙问道。
“比你伤得轻,就是手臂骨折,在隔壁病房呢,刚还让护士来问你醒了没。”孟德海帮她掖了掖被角,放轻了声音,“医生说你需要静养,这几天就别想案子的事了。”
“那表彰大会呢?”桑芷不肯放弃。
“如期举行。”孟德海的眼神变得坚定,“越是有人想阻止,我们越要查下去,我已经让安欣他们暗中排查刑警队的出勤记录,重点盯着曹闯的动向。”
听到曹闯的名字,桑芷想起那天在办公室门口的情景:“他那天在你办公室门口,是不是听到我们说话了?”
“应该是。”孟德海点点头,“我后来问过他,他说只是路过,听到争吵声就没敢进来,但他的神色确实不对劲,我已经让人盯着他了。”
桑芷松了口气,靠在床头闭上眼睛:“那就好。”
紧绷的神经一放松,倦意再次袭来。她打了个哈欠,眼角又沁出些泪水。
孟德海看着她疲惫的样子,声音放得更轻:“睡会儿吧,我在这守着。”
桑芷点点头,往被子里缩了缩,像只寻求庇护的小猫。在彻底睡着前,她感觉到孟德海轻轻帮她调整了点滴的速度,还细心地掖好了被角。
再次醒来时,病房里多了个人。祁同伟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穿着便装,手里削着苹果,刀刃在果肉上划出均匀的弧度,动作熟练得不像个厅长。看到她醒了,他立刻放下苹果露出笑容:“小芷醒了?感觉怎么样?”
“师哥。”桑芷动了动身体,发现额头的疼痛减轻了不少。
“医生说恢复得不错,再观察两天就能出院了。”祁同伟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递过来,“孟局刚被电话叫走了,说有紧急会议。”
桑芷没接苹果,定定地看着他:“师哥,你跟山水集团到底是什么关系?U盘里的资金流向,是不是有你的名字?”
祁同伟削苹果的手顿了顿,刀刃在果肉上划出个歪歪扭扭的痕迹。他随即恢复自然,把果盘放在床头柜上:“小芷,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养伤,别胡思乱想。山水集团的事情很复杂,等你好了我再慢慢跟你说。”
“是不能说,还是不敢说?”桑芷追问,眼神锐利得像把刀,紧紧盯着他。
祁同伟叹了口气,伸手想像之前那样摸摸她的头,却被桑芷下意识地躲开。他的手僵在半空,眼底闪过一丝受伤:“小芷,在你心里,师哥就是这样的人?”
“我只想知道真相。”桑芷别过头,看向窗外,“我爸的案子,白江波的案子,徐江的黑社会,赵立冬的腐败,还有山水集团的资金流向,这一切是不是都有联系?”
祁同伟沉默了很久,久到病房里只剩下监护仪的声响,才缓缓开口:“京海的水太深,你不该卷进来的。听师哥的话,等伤好了就回省厅,这里的事情我会处理。”
“我不回。”桑芷转过头,眼神坚定得像块石头,“我爸的血不能白流,那些受害者的公道不能就这么算了。师哥,如果你真的想保护我,就告诉我真相,而不是把我推开。”
祁同伟看着她倔强的眼神,像看到了刚从汉东大学毕业时的自己。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好好养伤,其他的事情别操心。”
他站起身,拿起椅背上的外套:“我还有事要处理,晚点再来看你。”
看着祁同伟匆匆离开的背影,桑芷心里的疑虑更深了。他的躲闪和回避,恰恰印证了她的猜测。山水集团的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甚至可能牵扯到她最信任的师哥。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安欣发来的消息:“小芷,曹队今天没来单位,说是家里老人生病请假了,但我们查了他家住址附近的监控,没看到他回去。”
桑芷的心猛地一沉。这个时间点请假,太可疑了。她立刻回复:“盯紧他的动向,别打草惊蛇。”
放下手机,桑芷靠在床头,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心里却一片沉重。强哥、大老板、曹闯、赵立冬、祁同伟……这些名字像一个个谜团,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笼罩在京海上空。
她知道,这次遇袭不是结束,而是更危险的开始。但她不会退缩,就像父亲当年那样,就算前路布满荆棘,也要劈开黑暗,寻找光明。
三天后的表彰大会,将是揭开真相的关键一步。她必须尽快好起来,亲自去看看,到底是谁的狐狸尾巴,会在那天彻底露出来。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孟德海端着保温桶走进来,里面飘出熟悉的番茄炒蛋香味。他把保温桶放在桌上,解开盖子:“我做的,知道你爱吃这个,糖醋排骨等你好了再给你做,现在得清淡些。”
桑芷看着他温柔的侧脸,突然觉得心里安定了许多。不管前路有多么危险,至少还有人值得她信任,还有人在陪着她一起寻找真相。
“孟叔。”她拿起勺子,舀了一口番茄炒蛋,金黄的蛋液裹着酸甜的番茄汁在舌尖蔓延,熟悉的味道瞬间驱散了心底的寒意,“等我好了,我们一起把京海的天,好好擦干净。”
孟德海看着她眼里闪烁的光芒,郑重地点了点头,喉结滚了滚,伸手轻轻按了按她的头顶,动作里带着从未有过的郑重:“好,我们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