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肆虐的九月，北医的标本室里却永远是恒温的凉。福尔马林的气味像层透明的膜，裹着玻璃罐里的人体器官，也裹着趴在解剖台前的林星辰。她正用镊子分离脊神经后根，针尖大小的纤维在台灯下泛着银白色的光，稍一用力就可能断成几截。
“手别抖啊，”苏晓晓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她面前的玻璃罐里泡着一颗心脏，主动脉弓的弧度在福尔马林里显得格外清晰，“再抖下去，这神经就成面条了。”
林星辰深吸一口气，稳住手腕。镊子尖轻轻挑起那根比头发丝还细的纤维，在载玻片上固定好。做完这一切，她才发现后背已经沁出了薄汗，黏在白大褂上，带着点不舒服的痒。
“你说我们学医的是不是有点奇怪，”苏晓晓突然放下手里的解剖刀，托着下巴看着那颗心脏，“别人看到这些会害怕，我们却能对着它们研究一下午，还讨论哪个心脏的血管分布更‘标准’。”
“大概是因为知道，这些沉默的器官里藏着生命的密码吧。”林星辰笑了笑，用酒精棉擦拭镊子，“就像你面前那颗心脏，它曾经为某个人跳动过，输送过血液，承载过情绪，现在它用另一种方式教会我们如何守护生命，挺浪漫的。”
苏晓晓啧啧称奇：“行啊林星辰，现在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是不是跟夏以南学的？他上次跟赵磊说‘飞行器的每一次震颤都是在跟空气对话’，跟你这话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林星辰的脸颊微热，刚想反驳，手机在白大褂口袋里轻轻震动了一下。她掏出来看，是夏以南发来的消息：“晚上有空吗？模型最终版通过评审了，想请你去实验室看看。”
屏幕的光映在她眼里，像落了颗星星。她几乎是立刻就回了“有空”，指尖按在发送键上时，还带着点微不可查的颤。
“看吧看吧，”苏晓晓凑过来看了一眼，笑得一脸了然，“提到夏以南，你这手也不抖了，眼睛也亮了，比福尔马林提神多了。”
“别闹。”林星辰把手机塞回口袋，心跳却像被解剖刀划开的动脉，突突地跳得厉害。她低头看着载玻片上的神经纤维，突然觉得，自己心里那些盘根错节的犹豫，或许也该像分离这些纤维一样，一点一点理清楚了。
标本室的窗外，夕阳正把天空染成橘红色。玻璃罐里的器官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只有台灯的光晕固执地亮着，像片小小的星空。林星辰看着那些沉默的标本，突然明白，生命最珍贵的从来不是完美的形态，而是那些细微的、真实的跳动——无论是心脏的搏动，还是心里的悸动。
夏以南的实验室在北航航天楼的顶层，推开厚重的防火门，首先闻到的是金属和润滑油混合的清冽气味。巨大的落地窗正对着远处的操场，晚霞的光涌进来，给排列整齐的器械镀上了层金边。
“这边。”夏以南的声音从工作台后传来。他穿着深蓝色的工装服，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沾了点银灰色的金属粉末，像是刚给模型上漆。
林星辰走过去，看到工作台中央摆着一个半米长的飞行器模型。银灰色的机身流畅得像被风打磨过，机翼末端的LED灯闪烁着幽蓝的光，尾翼上还刻着一行细小的字：“献给追光的人”。
“这是……”她伸出手，指尖在离模型还有几厘米的地方停住，像是怕碰坏了什么稀世珍宝。
“最终版，”夏以南的眼里带着掩饰不住的骄傲，“采用了新的翼型设计，续航时间比最初版提升了百分之四十，抗风性能也更好。”他拿起遥控器，轻轻按下按钮，模型底部的起落架缓缓收起，机翼在电机的驱动下微微震颤，像只即将展翅的鸟。
“它叫什么名字？”林星辰轻声问。
“‘星尘’。”他说，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我给它取的。”
林星辰的心跳漏了一拍。星尘，星辰。她想起高中时他在作业本上写的名字，想起图书馆里他递来的那杯热咖啡，想起暴雨天里倾斜的伞——那些散落的时光碎片，原来都藏在这个名字里，像星尘一样，悄悄汇聚成了光。
“为什么叫这个？”她假装没听懂，指尖轻轻拂过尾翼上的刻字。
“因为……”夏以南顿了顿，拿起一块擦拭布，慢慢擦着模型的机身，“每颗星星都会散发光芒，即使变成尘埃，也依然在宇宙里旅行。就像有些人，不管隔多远，不管过多久，总会在你生命里留下痕迹。”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解剖刀一样，精准地剖开了她心里那层伪装的膜。林星辰转过头，正好撞进他的眼底。晚霞的光从窗外涌进来，给他的瞳孔镀上了层暖橘色，里面清晰地映着她的影子，像幅被定格的画。
“林星辰，”他放下手里的布，语气突然变得认真，“从高中到现在，我……”
“夏以南！评审组的老师来了！”实验室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白大褂的男生探进头来，打断了他的话，“张教授说想再看看模型的细节！”
夏以南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知道了，马上来。”
他转过头，看着林星辰，眼里有歉意，也有未说尽的话：“我先去应付一下，你在这儿等我，好吗？”
“好。”林星辰点点头，看着他快步走向门口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有点闷，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她走到“星尘”模型前，看着它在暮色中泛着的金属光泽，突然觉得，自己就像这模型，曾经在名为“犹豫”的风洞里颠簸摇晃，而夏以南的出现，像个精准的导航系统，让她慢慢找到了平衡的方向。
工作台的抽屉没关严，露出一角浅蓝色的信封。林星辰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把它抽了出来。信封上没有署名，也没有地址，只在右下角画了颗小小的星星。
她拆开信封，里面是张泛黄的信纸，上面的字迹她认得——是夏以南的字，比现在的笔迹青涩些，带着点少年人的认真。
“今天又在图书馆看到林星辰了，她在看一本航空相关的书，看得很认真，阳光落在她头发上，像撒了把金粉。我不敢过去打招呼，怕打扰她。其实我知道她为什么看这本书，上次物理课老师说航空医学是个新兴领域时，她眼睛亮了一下。
……
听说她要转学了，去北京学医。我没敢去送她，只在她常去的栀子花丛里埋了封信，不知道她会不会看到。其实我想说，不管她以后在哪里，学什么，我都会记得她解不出物理题时皱起的眉头，记得她给我讲生物题时认真的样子。
……
北京很大，希望我们还能再见面。如果能再见，我一定要告诉她，我从来没忘记过那个约定。”
信纸的边缘有些磨损，像是被反复折叠过。林星辰捏着信纸的指尖微微发颤，眼眶突然热了。她想起那个被遗忘在小城的栀子花丛，想起搬家时没找到的那封信，想起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原来那些她以为错过的、遗憾的，其实一直被好好收藏着，像星尘一样，在时光里默默发亮。
“找到你了。”夏以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点喘，“评审组的老师走了，刚才……”
林星辰转过身，把信纸递给他，眼里的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却笑着说：“夏以南，你的信，我现在才收到。”
夏以南看着那张信纸，愣住了，随即眼底涌上复杂的情绪，像被晚霞染透的天空。他走过来，没有接信纸，而是轻轻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带着金属粉末的粗糙，却异常安稳。
“没关系，”他说，声音有点哑，“只要你收到了，就不算晚。”
窗外的晚霞渐渐淡去，夜色像墨汁一样慢慢晕染开来。实验室的灯亮了，暖黄的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落在“星尘”模型闪烁的LED灯上，落在那封迟到了许多年的信上。
林星辰看着夏以南眼里的自己，突然觉得，所有的犹豫和害怕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就像那些被小心分离的神经纤维，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通路；就像“星尘”模型，终于等来了可以展翅的天空。
“夏以南，”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泪的微咸，却异常清晰，“那个约定，我也没忘记。”
夏以南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星空。他反手握紧她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指尖，像是在确认这不是梦。
“那我们，”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从现在开始，把错过的时光，一点一点补回来，好不好？”
林星辰用力点头，眼泪掉得更凶了，嘴角却忍不住向上扬起。
实验室的窗外，第一颗星星亮了起来。“星尘”模型的LED灯还在闪烁，像是在为这个迟到了太久的瞬间，献上无声的祝福。林星辰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她的手术刀和他的飞行器或许依然在不同的轨道上，但从这一刻起，他们的光，终于可以一起亮在同一片夜空里了。
就像那些散落的星尘，跨越光年，终将相遇。
真好。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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