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纷攘,列国争雄。齐都临淄,宫阙巍峨,金碧流光之下,却难掩人心幽微。齐襄公年富力强,雄踞东方,然而深宫之内,暗流潜藏。
故事的中心,便是齐襄公的嫡长公主,名唤雪姝。这位小公主年方及笄,生得容颜如画,不施粉黛而气质天成,尤难得是她性情纯善仁厚。夏日里,她会悄悄将冰湃的瓜果分予值岗热汗的宫卫;冬日则早早起身,亲自督促宫人往各处偏殿廊下撒盐融雪,唯恐有人滑跌。雪姝的母后早逝,她由一位忠心耿耿的老宫人卫嬷嬷抚养长大。这位老嬷嬷慈爱却又明理,深知深宫步步惊心,唯有教导公主持正守心,方是长久之计。因此,雪姝虽有公主之尊,身上却无半分骄矜,反而如同未经雕琢的昆冈暖玉,温润内蕴光华。
然而,这般心地纯良,在宫闱倾轧之中,反倒成了无妄之灾的缘由。
襄公近年来,最是宠幸一位来自卫国的美人——郑姬。郑姬颜色殊丽,体态风流,又极擅音律歌舞,入宫不久便宠冠六宫。她心气极高,性情骄纵,眼中揉不得半点沙子。雪姝公主虽不喜争宠,但那份浑然天成的端方雅致和襄公偶尔流露出的、对亡妻及嫡女的深沉挂念,都让郑姬如芒在背。尤其是有次宫宴,襄公微醺,瞧着灯火下的雪姝,情不自禁赞道:“姝儿颇有乃母之风,这通身的气度,是天生的齐宫之主……”虽是无心之语,却如一根尖刺,狠狠扎进了郑姬的心底。
祸源始于一面古镜。
一日,有进贡的卫人献上一方青铜古鉴,言说是前朝古物,颇为神异。襄公转手便赐给了郑姬。此镜形制古朴,镜背雕有繁复的云兽纹路,入手微沉,镜面光滑异常,能映毛发。郑姬初得此物,只当是妆奁里又添一件奇珍,每每对镜梳妆,镜中人便是她自己千娇百媚的模样。这镜子确有些奇异之处,照物格外清晰不说,若使用者心神专注,似乎能引导思绪。起初,郑姬也只用它挑选胭脂水粉、变换发髻样式。
可人心之念,一旦开了偏颇的头,便如同失控的奔马。
那日宫宴后,郑姬心绪烦乱,独坐妆台前,眼前总晃过雪姝那张清雅的脸和襄公赞许的目光。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跳出来:“如何能让这小贱人失宠,永远消失才好……”她下意识地紧盯着镜面。奇诡的事情发生了——原本清晰映照她脸庞的镜面,光线流转间,竟微微波动,仿佛水面起了涟漪,镜中景象瞬间模糊,又凝实!郑姬在刹那间,竟“看”到雪姝的身影在镜中一闪而过,似乎正受着襄公的嘉许!这分明是她心头臆想最恐惧的场景!一股强烈的妒火直冲头顶!
“不!不行!她必须消失!”郑姬咬牙切齿,心神激荡。她死死盯着古镜,再次凝神默念:“告诉我,怎样才能让她在父王面前失宠?”这一次,她感觉自己的念头前所未有的集中。只见镜面幽幽转动,如水波荡漾,几个画面飞快掠过:先是雪姝天真烂漫地赏花嬉戏,接着是襄公正与大臣议事,最后定格在一缕散开的经卷丝线和一点飘落的香灰之上。并非文字,更像是一些含糊的暗示拼图,却又异常精准地契合了郑姬心中构陷的思路——栽赃公主扰乱朝堂!
郑姬心头剧跳,狂喜与阴狠交织:“扰乱朝政……对!就用这个!”镜子如同一个最贴心的恶念谋士,将隐藏在她心底模糊的想法,梳理成了清晰的计策。她立刻行动起来,命心腹宫女暗中将公主书案上抄写好的半卷《周礼》丝线挑断,又趁雪姝在父王书房请安时,安排人在殿外角落焚烧了一小团混有符纸的艾草。旋即,她便“巧遇”襄公,楚楚可怜地“担忧”:“大王,妾身方才路过书房,瞧见里头似有异香……听闻姝公主近日勤读礼经之余,似对一些……嗯……秘术小册也颇有兴致……妾身惶恐,深恐……”
襄公本就因国事繁重而心烦,闻听此等关乎“国体伦常”的谗言,又隐约嗅到一丝奇怪气息,不由得勃然震怒。他本非昏聩之主,可这古镜放大了郑姬的妒火,也放大引导了她的恶念,更迷惑了襄公的判断。他未曾深查,便在一众宫人面前厉声斥责雪姝:“身为嫡公主,不以德行为先,反效巫祝鬼神之举,成何体统!禁足玉藻宫,没有寡人之命,不得擅出!”言罢拂袖而去。
玉藻宫,本是雪姝母亲生前的宫室,如今清冷如斯。雪姝陡然遭此无妄之灾,百口莫辩,跪在冰冷的玉阶上,委屈的泪水在眼中打转,却倔强地不曾落下。卫嬷嬷将她搀扶回宫,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心痛如绞。这位历经两朝的忠仆,嗅出了浓重的阴谋气息。她深知郑姬手段阴狠,今日能禁足,明日便能杀人!公主身处危墙之下!
“傻孩子,不能再等了!”当夜,卫嬷嬷趁着月色深沉,将自己仅存的积蓄和一些便于携带的细软塞进一个包袱,又找出自己年轻时替王后保管过的、一件早已不用的陈旧宫娥服饰。
“嬷嬷?”雪姝不解。
“公主,听老奴说,”卫嬷嬷布满皱纹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和决绝,“郑姬必不容你!这深宫已是虎穴狼窝!快!换上这身衣服,从后苑狗洞潜出去!往稷下方向跑,那边是学宫地界,或许……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她不由分说地将衣服塞给雪姝,眼中含泪却无比坚定,“这包袱里有吃食和水囊,还有一些钱……快走!快!不要回头!”
雪姝看着从小抚养自己的老嬷嬷,心如刀绞:“那您呢?嬷嬷?”
“老奴自有办法拖住她们!你快走!”卫嬷嬷不由分说地将她推向宫苑深处。夜色沉沉,宫灯昏黄。雪姝含泪拜别嬷嬷,在无人的角落换上粗布旧衣,如同最不起眼的洒扫小婢,趁着侍卫换岗的空隙,拼尽全力钻出那处隐秘的小洞,跌跌撞撞地投入了临淄城墨一般浓稠的夜色之中。
身后,是冰冷的宫墙和未知的杀机。身前,是无边的黑暗与莫测的命运。
她不敢走官道,只在崎岖的小路与田埂间跌爬。精致的绣鞋早已被露水和污泥浸透,磨破了脚掌,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包袱里的面饼干硬难咽,只敢就着溪水啃一小口。她从未吃过这样的苦头,恐惧、委屈和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不知跑了多久,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四周仍是荒郊野地,只远远看见稷下学宫的轮廓在晨曦中若隐若现。这时,身后隐约有马蹄声和人声传来,夹杂着呼喝搜索之意!
雪姝肝胆俱裂,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向稷下方向奔跑,慌乱中被地上凸起的树根狠狠绊倒,额头撞上一块冰冷的石头。眼前金星乱冒,黑暗吞噬了意识前,她恍惚看到似乎有人影从不远处的田亩中站起……随后,便是无尽的黑暗。
稷下学宫外,毗邻着一片广袤的药圃和隐于林间的几间朴素草庐。七道身影正在黎明的微光中各自忙碌。为首的是大师兄巨山,他体格魁梧,面如古铜,正赤膊挥锄翻整药畦;旁边清瘦的二弟子公输盘,则小心翼翼地调试着一个庞大的水车模型,试图让水流更精准地导入各条灌溉竹管;三弟子羽轻在采摘带露的草药;四弟子师旷抱膝坐在溪边青石上,闭目似乎在感受风拂草叶的自然韵律;五弟子窥星则对着一面简易的日晷和几根立杆,认真记录着日影偏移……
最小的弟子伏矢,年不过十五,眼尖嘴快,此刻正爬在一棵老槐树上砍拾柴火。他第一个发现了远处田埂上扑倒的身影。
“诶?大师兄!快看那边!”伏矢惊叫一声,猴子般溜下树,“有个人!像是摔晕过去了!”
巨山闻声,霍然抬头,放下锄头大步流星赶去。众人也都围拢过来。
只见一个瘦小身影趴在杂草丛中,衣裳粗旧脏污,额头擦破了一块,渗出丝丝血迹,小脸苍白如纸,呼吸微弱。巨山沉稳地蹲下身,伸手搭上少女纤细的手腕脉搏,片刻后眉头微蹙:“脉息微弱,体力透支,头部外伤尚轻,但寒气入体,忧惧攻心。羽轻,速取‘定神汤’来!先救人要紧!”
羽轻应声而去。巨山轻轻将少女翻过身来。阳光透过树叶缝隙,落在她沾了尘土却难掩其清丽的小脸上。巨山虽见惯风浪,亦觉此女生死关头,竟还透着一股令人心折的纯洁气质,似淤泥中不慎滚落的宝珠。他心中一震,目光扫过少女颈后偶尔暴露的一小片细腻如雪的肌肤,再瞥了一眼她鞋底虽糊满泥浆、花纹却依稀可辨的精致纹路——这绝非寻常农家小女!
马蹄声与呼喝声渐近。巨山面色沉凝,虎目锐利地扫过药圃通向小径的方向。
“大师兄,”一旁的窥星压低声音,他方才匆匆到高处查看,脸色凝重,“似是宫卫打扮,正在搜索这片区域。”
伏矢惊疑不定:“这……这妹妹难道是逃出来的?宫里在追她?”
巨山迅速作出决断,声音低沉却斩钉截铁:“不问前因,只知人命关天。不论她是何人,此刻晕倒于墨家药圃之前,便是苍天所授,吾等焉能坐视?速抬入药圃最深处暖阁匿避!公输师弟,启动外围‘云烟幻阵’!伏矢,你轻功好,带羽轻去清理此女来路痕迹!其余人等,如常做事,只当无事发生!快!”
这一刻,墨家七子默契无比。他们抬起了昏迷的雪姝,身影迅速消失在绿意森然的药圃深处。草庐外的水车模型悄然转动了一个奇特的角度,药圃边缘腾起一片不起眼的淡淡薄雾,宛如清晨自然的烟岚。
宫卫的铁蹄声在药圃外的土路上驰过,没有片刻停留,奔向远处。深宫中种下的恶因,在荒郊野径上开出了逃亡的花。一方小小的药圃,七个秉持“兼爱”之心的墨者,成了那颗纯善之心在这乱世洪流中,意外寻得的第一个避风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