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姬的寝殿如同一座暴风雨过后的废墟。昂贵的香料在昂贵的铜炉中徒劳燃烧,却压不住她周身散发的森冷戾气。两次精心策划的杀局——一次暗藏死穴,一次包藏祸心——竟都被那药圃中的墨者联手破解!她像一头受伤的母兽,将妆台上所有能砸的物件都扫落在地,叮铃哐啷的碎裂声充斥着内殿。宫人们吓得噤若寒蝉,跪伏在殿外瑟瑟发抖。
“墨者……又是墨者!”郑姬胸膛剧烈起伏,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原本美艳的面容因刻骨的恨意而扭曲变形,“护着那小贱种!处处与哀家作对!哀家要你们——都给我下地狱!”她猛地转身,目光投向角落里那面沉默的青铜古鉴,眼底的疯狂几乎要燃烧起来。
她踉跄扑到镜前,纤长染着蔻丹的手指狠狠抓住冰凉的镜框,指甲几乎要嵌进铜纹里。强烈的恶念如同墨汁般灌入她的思绪:“还有什么法子?告诉我!不惜任何代价!我要她彻底消失!永远!让那些墨者……也一同毁灭!”她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不顾一切的癫狂。
镜面在瞬间剧烈扭曲起来,仿佛承受不住主人意念的狂暴冲刷。光影疯狂地旋转、破碎、重组。这一次,出现的景象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幽深:首先是一片纯粹的、温润如脂的青玉,散发着内蕴的光华;玉块飞速塑形,变化成一具简洁素雅、线条流畅无比的玉榻轮廓;紧接着,画面切到药圃茅屋,玉榻静静安放其中;最后,光影定格在玉榻之上——雪姝闭目沉睡其上,容颜恬静,仿佛沉醉于一个无比甜美的梦乡。然而,那画面的色调却诡异地带着一丝沉滞冰冷的幽光。
没有文字,但这画面蕴含的暗示,却让郑姬心头瞬间被一股冰寒的狂喜攫住。“长眠……永恒的长眠!”她倒抽一口冷气,喃喃自语,“让那小贱人在最安详的梦境中,永远也醒不过来!身体……身体或许还在,但魂儿已经丢了!对!就是这样!让那些墨者束手无策,看着他们守护的珍宝渐渐冰冷、化作玉像!这才是最狠毒的惩罚!”
但这具青玉之榻如何出现?郑姬屏息凝神,意念再次集中:“如何才能把这方玉榻送到药圃?送到她的身下?”
镜面再次变幻,光影流转中,赫然映照出齐宫深处一间布满灰尘的旧库房!库房深处,一块覆着重重锦布的巨大物体隐约可见其下方轮廓。接着,画面回溯,显出这玉榻诞生的场景:先齐王慈爱地看着工匠们小心翼翼地雕琢一块巨大的青色暖玉……那是雪姝的祖父,为心爱的小孙女生辰特意寻来的昆仑仙玉“脂玉暖阳”,延请齐地名匠,耗费数年方打造出的唯一具养生玉榻!只为助幼女固本培元,安神静气。后来因雪姝年幼尚未用上,便一直封存于库中,连雪姝自己都未必记得清楚。
郑姬恍然大悟,眼中精芒爆射!她瞬间想到一条毒计!这玉榻本是护身祥瑞,是祖父遗泽!若以此为由献上……
数日后,齐宫内殿。
“大王,”郑姬一身素雅宫装,端的是温柔贤淑,眉宇间带着恰到好处的崇敬与喜悦,“妾身昨夜,竟得一祥瑞之梦!”
“哦?”襄公正批阅奏简,闻言抬眼,略显疲惫,“爱妃梦到何祥瑞?”
“妾身梦见神鸟衔珠,珠落于南山之阳,化作一方温润青玉!”郑姬声音轻柔婉转,“梦醒后,妾心中难安,查阅秘档,方知此祥瑞所寓,正应了先王当年为雪姝所制那方昆仑暖玉青玉榻!古籍有云:此玉温养如春,有固寿安神、导引天地祥和之气之妙!如今,那玉榻仍存于旧库之中!大王,此乃天意昭昭,是我齐国福泽绵长之兆啊!尤其……”她声音微微哽咽,带着无限惋惜与期冀,“雪姝那孩子下落不明,若能请回此祥瑞安于圣洁之地(意指稷下学宫),或能以先祖遗爱感召天地,庇护公主早日平安归位,亦为我大齐祈佑国泰民安!请大王……务必将此祥瑞请出,安置于稷下祈福福地!”
郑姬言辞恳切,情真意挚,将先王遗泽、寻女心切与家国祥瑞完美捆绑。襄公本就因女儿失踪而郁结,又值国事烦忧,闻听这关乎亲缘国运的“祥瑞”,心中竟松动了几分。那玉榻封存多年,他几乎遗忘,但确是先王遗念。若能以此祈佑女儿平安……他疲惫地挥挥手:“爱妃有心了。便依你所说,择吉日,将此祥瑞……秘密送往稷下福地吧。”他下意识回避了“药圃”二字,心中还存着一丝矛盾,那“感召天地”的谎言,倒给了他一丝虚妄的寄托。
药圃,暖阁。
“昆仑暖玉?祖父……为我造的玉榻?”当内侍宣完旨意,在宫卫护送下,小心翼翼将那尊被红绸覆盖的巨大物体安置在药圃中公输盘临时整理出的一处空地上后,雪姝看着红绸下透出的熟悉温润青光,尘封的记忆被骤然唤醒!心中涌起对祖父的无限思念与孺慕之情,眼眶瞬间红了。
墨家众人聚在一旁,神色却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经历了前两次惊心动魄的算计,他们对任何来自宫廷的东西都充满警惕,更何况是如此稀世奇珍!
“旨意说是为国祈福、安养祥瑞,请公主……呃,福佑之人……”内侍眼神闪烁,含糊其辞,“小的……告退!”说罢,如蒙大赦般带着宫卫匆匆离去,仿佛这药圃是什么龙潭虎穴。
药圃中一时寂静。公输盘谨慎上前,轻轻揭开红绸一角。刹那间,柔和的青色光华流泻而出,那玉榻通体无瑕,温润如凝脂,触手微温,简洁流畅的线条透着古朴大气的韵味。一股令人心旷神怡的暖意和玉石特有的安宁气息弥漫开来。即使最警惕的公输盘,也不得不承认,此物确非凡品,其温养之气天然纯粹。
“好漂亮的玉!”伏矢惊叹。
“质地上乘,雕工返璞归真,确是千年难遇的昆仑暖脂玉。”羽轻仔细观察着,指尖感受到那温养心神的波动,一时也找不出异样。
雪姝眼中含泪,轻轻抚摸着玉榻边缘祖父当年可能抚摸过的温润地方,低声道:“我记得……小时候听卫嬷嬷提过,祖父为我寻来的……”一股浓浓的孺慕思念之情,混杂着对深宫往昔的复杂感触,淹没了她。
巨山面色沉如水,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玉榻各处细微纹路。他沉默良久,才缓缓道:“此玉质地罕见,温养之气纯正,表面上……确无邪秽。但事出反常必有妖!郑姬绝无此等善心!”
“大师兄,”羽轻沉吟道,“我仔细探过,玉榻周围气息平和中正,玉质内部更是如春日暖阳,毫无阴煞。若说它本身有问题,似乎不太可能。”
“我反复检查过支撑结构和表面纹理,”公输盘也道,“并无任何暗藏机关或异物镶嵌的痕迹。”
师旷则闭目凝神片刻,睁开眼:“周遭音律和谐,与此玉散发的安宁频率相符,并无异响或扰乱。”
窥星观察着玉榻摆放方位与日月光华流转,也摇了摇头:“方位得宜,地气平和。”
结论似乎很明确——这玉榻就是一件无价的养生珍宝。
“阿雪,你怎么看?”巨山望向雪姝。
雪姝心中天人交战。理智告诉她墨家兄长们的担心不无道理,可情感深处却涌动着对祖父深深的思念和一丝对美好过去的眷恋。这玉榻,承载着她对最疼爱她的祖父的回忆。
“我……我想试试。”她鼓起勇气,声音虽轻却带着一丝恳求,“祖父……祖父当年定然盼着我睡在上面的……而且,它真的好舒服的样子。”那天然的温润安宁感,对她疲惫不安的心神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巨山凝视着她清澈眼神中的复杂情绪,良久,轻轻叹了口气:“也罢。你身体尚需温养,此玉本质纯正。但需格外小心!”他看向羽轻和公输盘,“羽轻师妹守在榻边。公输师弟,布下‘回春阵’,若有意外,立刻驱动暖泉!”
药圃中心特意选了一处阳光温煦、绿意环绕的空地安置玉榻。羽轻在榻侧点上安神凝气的药香。公输盘则环绕玉榻地面预设了几处不易察觉的管道接口,与药圃暖泉相连,随时可以引泉水温养。
午后的阳光温柔地洒落。雪姝在众人关切的目光中,脱去外鞋,小心翼翼地侧躺在青玉榻上。一接触温凉光滑的玉面,一股难以言喻的舒适安宁感便如温泉水般包裹了她全身!那感觉如此熟悉,仿佛……回到了祖父温暖的怀抱!她舒服地轻轻喟叹一声,连日来的惊吓疲惫似乎一扫而空,心神从未如此宁静安稳。她渐渐阖上眼帘,唇角带着一丝恬静的微笑,呼吸变得均匀悠长,似乎陷入了无梦的甜美酣眠。
羽轻寸步不离地守着,时刻留意着她的脉搏气息。公输盘守在暖泉开关旁。巨山等人也都在不远处屏息凝神。
半个时辰后。
羽轻的脸色渐渐变了。雪姝的呼吸依旧平稳,体温也正常,但……太稳了!稳得如同没有了起伏!更让她心惊的是,雪姝原本红润的面色,正以一种肉眼难以察觉却持续不断的速度褪去,渐渐染上了一层玉质般的清冷光泽!
“大师兄!”羽轻急唤,手指已搭上雪姝的手腕。
巨山、公输盘等人立刻围拢过来。
脉息还在!却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而且每一次搏动的间隔变得越来越长!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悄无声息地将她的生命活力抽离!最可怕的是她的体温——原本被玉榻暖意中和的体温正持续下降,指尖已变得冰凉!她整个人安静地躺在那里,容颜静谧美好,宛如一尊沉睡的玉美人,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冰冷死寂!墨家弟子此前所见的任何药力毒理,都无法解释这种诡异变化!
“阿雪!阿雪!醒醒!”羽轻大声呼唤,轻轻摇晃雪姝的肩膀。
毫无反应!沉睡如故!
“快!引暖泉!”巨山厉声吼道。
公输盘立刻驱动机关。汩汩温暖的地下泉水立刻通过预先埋设的细小管道,在玉榻底部精巧的凹槽中无声流淌起来。温热的氤氲水汽弥漫开来,稍稍驱散了那可怕的冷意,雪姝脸上那层冰冷的玉光也似乎淡了微不可察的一丝。她的呼吸脉搏依旧微弱得令人心焦,但至少,生命迹象没有被那股无形寒力彻底掐断!
墨家众人使尽浑身解数:金针刺穴、羽轻珍贵的养神宝药、师旷舒缓心神的琴音、窥星摆下的固元阵法……一切手段都如同石沉大海!雪姝始终沉睡不醒,依靠着那暖泉水的温养,如同风中残烛般,维系着一线微弱的生机。她像一个被困在绝美冰棺里的精灵,只差一步,就将陷入万劫不复的“永恒安眠”。
巨山望着玉榻上沉静得如同凝固了时间的少女,紧握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愤怒、不甘、悔恨和深深的无力感啃噬着他的心。纵使墨家智计百出,纵使诸子身怀绝技,面对这种超越常识理解、无形无质的暗算,他们竟束手无策!
而此刻,那位引发这场危机的楚国太子熊旅,正奉王命,踏上了出使齐国的道路。命运的巨轮,即将把一粒关键的“遗珠”,推到这死局之畔。一场因玉石珍宝而起的盛会,已在临淄宫中悄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