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圃深处,暖阁寂然。往日草药的清香混杂着挥之不去的忧虑,凝结在沉闷的空气里。暖阁中央那方青玉榻上,雪姝依旧沉睡着,呼吸微弱得几乎停止,唯有胸间一点微不可察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那玉榻温润的光华流淌在她越发白皙的脸上,形成一种近乎圣洁却又令人心碎的静美。然而这份静美之下,是生机在冰冷中缓慢流逝的无尽折磨。
羽轻坐在榻边,眼窝深陷,每隔半个时辰便小心翼翼地将温热的草药汤羹用银勺细细喂入雪姝口中些许,再用特制的手法按压喉咙助其咽下——这是维持她身体所需能量的最后方法。暖泉水依旧在玉榻底部精巧的凹槽内无声流淌,蒸腾的温热白雾氤氲不散,死死抵住那不断企图渗透进来的无形寒意。公输盘日夜守候在泉眼调节机关旁,不敢有丝毫懈怠。
巨山眉峰紧锁,如同一块风雨侵蚀的山岩,矗立在榻前。他曾遍览墨家禁地秘藏,通晓机关医卜,却也从未见过如此诡异之症。金针刺下去如泥牛入海;窥星按九宫八卦、二十八星宿布下的固元阵也丝毫动摇不了那笼罩在雪姝身上的奇异冰封;师旷试尽能安定心魂的乐章,那微弱的脉搏依旧不为所动。那方玉榻,成了囚禁生机的一座华丽牢笼。
绝望的阴云重重地压在每个人心头。伏矢的眼圈红红的,蹲在门口望着雪姝无声流泪。窥星望着天象,一遍遍推演,眉间愁云惨雾。连最沉静的师旷,指尖拨动琴弦时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难道……就只能这样看着她……”羽轻的声音哽咽,强忍着的泪水终是落了下来。
巨山闭上眼,猛地握紧了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不!天无绝人之路!必有转机!再等等!再等等!”他像是在对众人说,更像是在对抗那压顶而来的绝望。他隐隐有种感觉,这玉榻的怪异与齐宫密不可分。转机,或许就在那巍巍宫阙之中!
此刻,临淄城另一端,齐宫琼宇大殿,却是一派煌煌盛况。
为彰显国威,齐襄公以“品鉴天下奇珍、共议礼乐文治”为名,广邀列国使臣,在宫中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玉石鉴赏宴。诸侯各国皆有奇珍美玉送入临淄,一时间珠光宝气、琳琅满目。大殿之内,案几罗列,名贵的香炉吐纳瑞烟,宫廷乐师演奏着雅正的韶乐。
楚国太子熊旅(尚未继位为庄王,此时以公子使齐名义),身着一袭墨蓝色楚地纹绣的深衣,身姿挺拔如松,气度从容沉稳。他年岁虽轻,眉宇间却已沉淀着远超同龄人的睿智与洞察力。他此行明为观礼朝贡,暗中亦肩负查探齐国政局虚实之责。楚齐关系微妙,他举手投足间分寸拿捏得极准。
襄公近日虽心中郁结雪姝之事,但在各国使节面前,强打起精神,面含矜持笑意。宴至酣处,他意欲压轴,为显齐国之威,朗声道:“诸君且看!此乃我大齐昔日祥瑞所系——‘昆仑暖脂玉’所制青玉神榻!传为昆仑仙山所孕,温养万物,泽被苍生!”
随着襄公话语,数名宫侍合力,小心翼翼地将一方覆盖着明黄绸布的巨物抬至大殿中央。绸布揭开,刹那间光华自生!那青玉榻通体无瑕,温润的玉光如同春日暖阳,柔而不烈,均匀洒落在整个大殿之中。其形简朴流畅,天然去雕饰,更显材质本身惊心动魄的纯粹美感和蕴藏其中的磅礴温润之气。
“嘶——!”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整齐的倒吸凉气声。列国使者眼中无不流露出惊艳与震撼。这玉材之温厚,光泽之纯粹,体量之硕大,确实世所罕见!唯有燕国使臣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似在惋惜如此重宝被置于宴席招摇。
熊旅的目光落在玉榻上,原本淡然的眸子骤然一凝!这玉榻之美令他动容,但更令他心神剧震的,是其独特的型制尺寸与细节!
他年少时曾因躲避内乱在齐国流寓数年,深得先齐王(雪姝祖父)照拂。彼时老齐王慈祥和蔼,常将他抱于膝上说话。记得有一次,老齐王兴致勃勃展示一方巴掌大小的青色玉璧,言道此乃昆仑暖玉之精粹,又说已寻得一块举世无双的脂玉暖阳原石,正命天下名匠为他最小的孙女儿——雪姝——精心打磨一具温养玉榻,连榻上小孔的位置都指着玉璧比划了半天如何布局才能最合小孙女身形……那玉璧上独特的冰絮状纹路和一圈细若米粒的错金饕餮回纹,熊旅至今记忆犹新!
而此刻殿中玉榻一角,在温润光芒下,熊旅敏锐地捕捉到了那极其熟悉、分毫不差的冰絮交织纹路!再看那榻沿不起眼处,一圈细微到几乎融入玉石肌理的古老错金饕餮回纹图案,赫然与老齐王玉璧边缘如出一辙!
这绝不是类似之物!这就是那具传言中雪姝小公主的玉榻!独一无二!熊旅心头如惊涛拍岸!雪姝公主?她不是数月前被传言“病殁”了吗?老齐王为孙女生辰打造的独一无二之榻,如何会堂而皇之地成了齐国对外展示的“祥瑞”?!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劈开迷雾!熊旅的目光猛地移向玉榻表面——榻身宽平,显然是以成人体形设计的卧具!这尺寸绝非为年幼的雪姝准备!它是为成年女子打造的!那么,它最初真正的、唯一的主人,只可能是已经长大的雪姝公主!它为何在此?!雪姝公主……到底何在?!
襄公犹自志得意满,正欲开口解说。熊旅却猛地向前一步,双手作揖,声音清朗中带着一种穿透力,打断了襄公的话头:“大王!此玉真乃稀世奇珍!在下观此纹路奇特(手指指向冰絮纹处),如九天寒雪初融,其温润内敛,竟似与昔日蒙贵国先王所赐之玉璧同出一源!那玉璧边缘亦有如此精妙的错金古纹(目光扫过榻沿)。此等巧夺天工之物,不知耗费名匠多少心血!熊旅不才,敢问此榻尺寸规制……可是因材施用,特为某位贵人量身而制?”
熊旅此言谦恭有礼,却字字如刀,直指核心!他巧妙地点明了自己与玉璧(即与雪姝祖父的渊源),又借“好奇尺寸”之名,将玉榻的真正归属和其“为特定之人定制”的特性,不动声色却无比清晰地揭示了出来!他的目光在襄公、在殿内列国使者惊讶的表情上飞快扫过,心中更加笃定——这玉榻背后的故事,绝不简单!
襄公被这突如其来的精准发问弄得一时语塞。他为炫耀而搬出此榻,却忘了它真正的来历与用途!脸上志得意满的笑容瞬间僵住,一丝慌乱和不自在闪过眼底。为孙女定制玉榻?这……这玉榻怎会在宫库闲置?雪姝又“病殁”……熊旅如此犀利的眼光和暗示……
殿内瞬间陷入一片微妙的沉寂。列国使臣都是人精,目光在襄公那瞬间僵硬的脸色与那华美玉榻间来回逡巡,空气中弥漫开一股难以言说的探究气息。
熊旅不再多言,但内心波澜万丈。他基本可以肯定:雪姝公主尚在人间!这具玉榻突兀出现在此,并谎称为祥瑞,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信号!她那诡异的“病殁”……这玉榻离奇的出现……这背后藏着何等的阴谋?玉榻又与她如今的处境有何关联?
一个念头如惊雷在熊旅脑中炸响——这玉榻,是线索!更是危险!他必须找到雪姝!
药圃深处,风过竹林,沙沙作响。
巨山倏然抬头,眼神锐利如鹰隼,似心有所感,猛地望向临淄宫阙方向!同一瞬间,玉榻之上,雪姝如冰雪般沉寂的指尖,极其轻微地、难以察觉地跳动了一下,像是被某个遥远却强烈的讯息所触动,但那微弱的变化稍纵即逝,快得如同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