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齐宫却笼罩在一片诡异的死寂之中。晨光无法穿透郑姬寝殿紧闭的窗棂,殿内依旧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恐惧阴影与刺鼻香料都无法掩盖的……某种精神崩坏后特有的污浊气息。
那面价值连城、承载着郑姬无数隐秘的青铜古鉴,已彻底化为几块冰冷狰狞的裂铜碎片,散落在紫檀底座周围,如同破碎的毒蛇眼珠,映照着殿中央那个瘫软在华丽地衣上、仍在无意识抽搐的女子。
郑姬披头散发,华美宫装被扯得凌乱不堪,指甲断裂处渗着暗红血丝。她的眼神空洞涣散,瞳孔深处残留着无尽惊惧的余烬,仿佛还能看到镜子炸裂瞬间映出的无边血海地狱。昨夜那毁天灭地的精神冲击摧毁了她的所有支撑,此刻口中只剩含混不清的呓语:“镜……碎了……完了……雪姝……大王……饶……”涎水混着泪水糊了满脸,毫无昔日美艳之态,如同一个被拖出泥沼的破布玩偶。
宫婢们远远跪着,瑟缩发抖,无人敢靠近。郑姬的心腹宫令早已被秘密拘禁审问。殿外的阳光,对于殿内的人来说,已无关紧要。
此刻,议事大殿之内,气氛却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压抑得令人窒息。
齐襄公端坐王座之上,一夜未眠的面容难掩疲惫沧桑,眼底却有风暴在凝聚。昨夜后半夜,田忌便已带着连夜搜罗的确凿证据——包括郑姬心腹宫令的供词、与卫人密通的部分信物、甚至一份晋国密使在临淄活动的暗记名单,还有那面碎裂古镜的现场记录——呈于王前。田忌没有过多言语,只是将一份厚厚的陈词卷宗放在襄公案头。
襄公缓缓翻开。郑姬亲口承认(崩溃中吐露)的构陷公主“巫行”;指使宫婢制造伪证;秘密寻访漆树汁与枣糕;意图通过玉梳栽赃并污蔑墨家;勾结晋国传递布防图的证词记录……桩桩件件,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襄公的心上!尤其当看到卷宗末页附上、由巨山口述、熊旅补充记录的关于青玉榻真相及雪姝濒死惨状时,襄公握卷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爆出青白!一股混杂着极致悔恨、暴怒和后怕的冰寒,瞬间席卷全身!他错了!错得何等彻底!他险些亲手将唯一纯善的女儿送入死地!
“大王,”田忌沉稳的声音打破殿内的死寂,“郑姬通敌叛国、谋害公主、构陷忠良,罪证确凿!祸乱宫闱,动摇国本!如何处置,请大王定夺!”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襄公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只剩冰冷的绝决,他疲惫却斩钉截铁地下旨:“郑氏恶毒,通敌叛国,谋害公主,罪无可赦!着……令其自裁于冷宫!其党羽,悉数下狱,按律严惩!”他没有说出“赐死”二字,却比任何酷刑都要残酷——对于一个曾经受尽万千宠爱的妃子而言,被遗弃于冰冷刺骨的冷宫角落,独自面对自己一手酿造的巨大罪孽与恐惧,一点点被悔恨和绝望吞噬,远比一刀两断更为痛苦。
命令传下,无人异议。郑姬的命运,在镜子破碎的刹那,便已注定。
襄公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剧痛与乱麻,强打精神:“众卿……随寡人,去迎……迎雪姝回宫。”声音竟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稷下药圃,暖阁。
经过一夜精心温养,玉榻的暖意如同无声的涓涓细流,滋养着榻上的人。暖阁内,药香缭绕,气氛宁静祥和。
雪姝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那双清澈如溪涧的眸子,此刻带着几分初醒的迷茫,如水洗过的晴空,澄澈纯净得不染一丝尘埃。映入眼帘的,是羽轻温柔关切的脸庞,公输盘沉稳的注视,师旷平静的眉眼,窥星机灵的微笑,伏矢如释重负的表情……最后,定格在巨山那张如山岳般坚毅、正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笑容的面容,以及,静立一旁、眼神深邃如夜海却又带着真挚欣慰的楚国太子熊旅身上。
“巨山师兄……羽轻姐姐……公输师兄……”她虚弱地开口,声音轻若蚊蚋,视线最后停在熊旅身上,“这位公子……谢谢……”她虽然虚弱,那抹纯净善良的光芒却从未黯淡,历经劫难,反而更添一种通透坚韧的力量。
“醒了就好!”巨山长吁一口气,心底巨石彻底落地。
此时,药圃外传来恭敬的通报:“大王驾到!迎公主鸾驾回宫!”
襄公一身简朴常服,在重臣侍卫簇拥下,不顾威仪,已大步踏入药圃暖阁!当他目光与刚刚苏醒的雪姝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襄公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仿佛被一道雷霆劈中!那双眼睛!如此纯净无暇!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一点点初醒的茫然,可那深处流淌的澄澈光华,像一面最锋利的镜鉴,瞬间照彻了他心底深处长久以来被谗言、猜忌和权力蒙蔽的所有阴霾!他看到了什么?一个污浊、昏聩、险些害死亲生女儿的君王!所有的愤怒、后悔、羞愧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的心防。
“姝儿……吾儿……”襄公几步抢到榻前,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哽咽,伸出手,却又不敢触碰女儿苍白的小脸,巨大的愧疚感几乎将他淹没,“为父……为父对不起你!为父……糊涂啊!”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一代雄主,在历经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与灵魂涤荡后,终于在这个纯善的女儿面前,彻底卸下了所有伪装,回归为一个充满悔恨的普通父亲。
雪姝望着他,看着父亲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与悔恨,心中纵有万般委屈,此刻也化成了理解和宽慰。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吃力地伸出纤细的手,轻轻覆在父亲微微颤抖的宽厚大手背上,嘴角努力向上弯起一个安慰的微笑。这一笑,干净纯粹,饱含孺慕,无丝毫怨恨,如同暖阳融尽冰雪。
襄公身躯剧颤,感受到女儿掌心微弱的温度与那毫无保留的包容与原谅,心中最后一点紧绷的枷锁骤然断裂!他终于彻底醒悟,反手紧紧握住女儿冰凉的手,泪水汹涌不止。过往对郑姬的宠信、对谗言的轻信……所有愚蠢行径都化为穿心的利刃,却也在此刻被这双纯净的眼眸彻底净化。父女间隔阂尽消。
待雪姝喝了羽轻递上的温养蜜水,精神稍复。趁襄公正与巨山等人询问前情细节之际,她在羽轻搀扶下,独自步入郑姬旧居如今临时安置证物的偏室。满室狼藉,弥漫着尘埃与疯狂的气息。她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金玉器物,落在一个开启的暗格内——那里静静躺着一方形制古朴、边缘刻有细微星辰纹路的青铜佩镜。它很小巧,不像主镜那般张扬,镜面幽深,却仿佛带着某种莫名的吸引力。
雪姝心中一动,轻轻拿起它。手指触到镜面的刹那,一股奇异的感觉流淌开来,仿佛镜子深处也在回应她的触碰。她下意识地将心思投入其中,脑海中浮现出墨家兄长们数日来为了救她而不眠不休、拼尽全力的身影,尤其是巨山师兄那双布满血丝却依旧坚毅的眼睛。一股强烈的感恩之情汹涌而出:“巨山师兄……师旷先生……羽轻姐姐……公输师兄……还有伏矢、窥星……他们耗尽心血救我助我,我该如何……才能真正报答他们的深恩厚德?”这念头无比纯粹而强烈。
镜面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了一粒石子,泛起柔和光晕的涟漪。奇异的光芒在镜内流转凝聚,竟瞬间勾勒出几幅无比清晰却又寓意深厚的画面:
* 第一幕: 巨山屹立于一道绵延巍峨的古老城墙之上,城墙并非砖石,而是无数卷散发着智慧光芒的古老简牍垒成!他目视远方,仿佛在守护着一方无形却重要的精神疆土。
* 第二幕: 师旷的指尖轻柔抚过琴弦,但那流淌出的音符却化为无数晶莹剔透的甘霖,无声地洒向大地龟裂的田野,原本枯萎的禾苗瞬间舒展开枝叶,焕发生机!
* 第三幕: 羽轻的双手在灯火下飞快地翻动着一本厚重巨册,那书页竟如同活物般飞舞起来,幻化成各种精巧农具、织机、水车模型!书页翻飞间,无数工匠、农人脸上洋溢着希望的笑容。
* 第四幕: 公输盘对着一座巨大而精密的城市模型,手指在代表城墙处轻轻一拨,整个城防结构瞬间翻转重组,化为另一种更巧妙、更不可攻陷的形态!模型的微光照亮了他专注而充满智慧的面庞。
镜中之景,并非文字注解,而是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精神意像,将七位墨家弟子内心深处最炽热的毕生志向和核心追求,精准无误地传递给了雪姝!她瞬间豁然开朗!
雪姝珍而重之地将这方小巧佩镜用丝帕包裹好,收入怀中。没有将它交还,也无需告知任何人。心中已有了最完美的报答之道。
她走出偏室,回到襄公身侧。当着众人(包括襄公、巨山、熊旅等)的面,雪姝深深行了一礼,声音虚弱却无比坚定清晰:
“父王!儿臣有两愿相求!”
“其一,恳请父王恩准,使墨家诸兄能自由进出王宫典籍秘库、匠作精坊、九州舆图馆!巨山师兄所著《御守策》中诸多宏论,儿臣粗闻已觉精深,必当参详研习,然天下智识浩如烟海,欲补其全璧,光耀千古,非集天下精奥于一处不可得也!此非仅为墨家之学,亦为大齐强兵守土、治国安邦之基石!”
“其二,”雪姝目光清澈如星,环视众人,“请父王允墨家师旷师兄所著《清心乐》诸音律妙理、公输师兄所研诸器械精要、羽轻师姐所著《民生百工辑要》之典藏,能置于稷下学宫、甚至天下郡县官学,使其理不孤鸣,器惠万民!此乃造福苍生之德政!儿臣愿捐出所有私蓄及母后遗下产业,为刊印传播、设学讲授之资!恳请父王成全!”
雪姝所请,不仅精准切中墨家七子各自追求宏愿的核心!更是站在国家储备战略的高度,将墨家的实用济世之学推向了前所未有的、名正言顺的广阔舞台!且思虑周全,将自己所能做到的报答推到了极致!
巨山、师旷、公输盘、羽轻等人,听完雪姝这番话,饶是他们心境沉稳远超常人,此刻也震惊莫名!胸腔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澎湃激荡暖流!公主非但知恩,更是深悉他们所思所求何物!这份理解与支持,这份以国家力量助其大道宏图的情义,比任何珍宝都更重万倍!这便是对他们多年坚守“兼爱非攻”之路最高的回报!
巨山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潮,上前一步,对着雪姝和襄公,长揖到地:“公主……体察入微,厚恩……巨山代墨家上下,永铭于心!陛下!公主所言,乃利国利民、功在千秋之举!吾墨家弟子,纵散尽心血,亦愿助我大齐铸就万世基业!万死不辞!”
襄公目睹此情此景,女儿历经生死后的通透仁爱之心,与墨家弟子朴实而令人动容的承诺,如同洪流冲散了他心中的最后一点阴郁。他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骄傲、有欣慰、有更深的自省。他郑重颔首,声音沉厚有力:“准奏!寡人即刻下旨!凡墨家著作所需,宫中秘库典籍工图,尽数开放!其《御守》、《清心》、《百工》各卷,定为太学授业之基!着国府即刻遴选官吏精干,拨付专款,全力督行刊印传习之事!雪姝所捐产业,并入其中!”他转头看向雪姝,眼中满是慈爱与激赏,“吾儿纯孝仁德,心系家国万民,不坠祖父门风!是为我大齐之光!”
暖阁内,一片肃然与激荡交织的氛围。君臣相契,父女相知,墨者遇明主,一场大劫过后,竟似扫清了齐廷积郁已久的沉沉雾霭。而谁也没有注意到,雪姝袖中,那方小巧的青铜佩镜,仿佛完成使命般,悄然收敛了所有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