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姬的覆灭如同一场席卷齐宫的暴风雨,虽涤荡了污浊,却也留下了满目疮痍与深沉的余悸。襄公在痛定思痛之余,深知齐国面临的危机远未解除。郑姬通敌叛国,泄露的边防机密如同悬顶之剑;晋国虎视眈眈,虽因高唐之挫暂退,其觊觎之心未泯;列国使节虽在辨玉宴上见识了齐国的底蕴,但齐国内部的动荡与虚弱,亦被有心人看在眼中。如何稳固国本,震慑宵小,成为悬在襄公心头最紧迫的巨石。
齐宫议事殿,气氛凝重。
巨大的山河社稷沙盘横陈殿中,山川河流、城邑关隘皆以陶土、木石、彩沙精心堆砌标示,纤毫毕现。沙盘之上,代表晋国的黑色玉子如乌云压境,盘踞在齐国西部边境,虎视眈眈;象征齐国的白色玉子则显得分散而单薄。田忌立于沙盘之侧,神情肃穆,手中拈着一枚白子,目光如炬,扫视着整个战略态势。
襄公端坐主位,雪姝虽身体尚弱,亦获特许在侧旁听,以示襄公对其政治智慧的认可。熊旅作为楚国使节,亦在受邀之列。墨家七子中,巨山、公输盘、窥星三人亦被召入殿中,参与军国重议。
“大王,”田忌的声音沉稳有力,打破了殿内的沉寂,“郑姬虽除,其祸未绝。晋国得我西境布防图,如获至宝。高唐之役虽暂挫其锋,然其主力未损,若重整旗鼓,再寻隙而攻,我大齐危矣!”他手指沙盘西部,“此处,高唐虽固,然其侧翼之‘狼牙隘’、‘飞鸟渡’二处,地势险要却兵力薄弱,若晋军精锐由此奇袭,绕过高唐坚城,直插我腹地‘云中仓’!此仓乃我西线粮草命脉,一旦有失,高唐不攻自破!晋军便可长驱直入,饮马临淄!”
田忌指尖轻点,一枚黑子无声地落在“狼牙隘”位置,另一枚则落在“飞鸟渡”。殿内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此二处确为软肋!
“然则,”田忌话锋一转,手中白子轻巧地落在沙盘东南,“晋虽强,其心贪婪,树敌亦多!楚、秦、燕,皆非其友!”他目光扫过熊旅,熊旅微微颔首。田忌继续道:“郑姬通敌,罪证确凿!此乃天赐良机!大王可即刻遣使,携郑姬亲笔密信(或其心腹供词)副本,分赴楚、秦、燕三国!一则揭露晋国狼子野心,挑动列国共愤;二则陈明利害,言明晋若吞齐,其势大增,下一个目标便是楚之江汉、秦之关中、燕之幽蓟!三则,”田忌眼中精光一闪,“我大齐愿以‘云中仓’部分粮草、精铁为质,邀三国于边境陈兵演武,对晋形成东西南北四面威慑之势!此乃‘借势慑虎’之策!”
他手指在沙盘上快速移动,一枚枚代表楚、秦、燕的玉子(青、黄、赤)被放置在齐晋边境的相应位置,隐隐形成对黑色区域的合围之势!殿内紧张的气氛为之一缓。
“然此策仅为外援!”田忌声音陡然拔高,手指重重敲在代表齐国的核心区域,“内政不修,纵有强援,亦如沙上筑塔!治国之道,首在明鉴!”他目光灼灼地看向襄公,又扫过殿内诸人,“大王!此次宫闱之乱,祸根何在?非郑姬一人之恶,实乃心镜蒙尘,忠奸不辨,善恶不分所致!”
他指向沙盘中心代表临淄的白色玉城:“治国如持鉴!镜明,方能照见忠奸(如雪姝公主之冤)、识破远近(如晋国之患)、察知微末(如边防之疏漏)!郑姬之恶,源于其心之私欲;其祸之烈,源于大王心镜之不明!今公主归来,如明镜重光,涤荡阴霾!大王当以此为鉴,内修德政,外结善邻!”
田忌目光转向巨山等墨家弟子:“墨家高义,兼爱非攻,其守御之道(巨山《御守策》)、惠民之器(公输盘机关、羽轻《百工辑要》)、安民之乐(师旷《清心乐》),皆为强国固本、泽被苍生之大道!大王已允其学传天下,此乃大善!然,”他话锋再转,指向沙盘上代表晋国的黑子,“非攻非怯!强国之道,在德亦在备!当务之急,乃重整军备,革新城防!公输先生之巧思,巨子先生之守御韬略,正当其时!请大王拨付专款,委任墨家高士,督造西线诸城,尤其是‘狼牙’、‘飞鸟’二隘!依墨家之法加固城防,布设机关!使晋国纵知旧图,亦难越雷池一步!此乃‘铸盾慑敌’之实!”
田忌的论述,从外到内,由表及里,将政治、军事、外交、人心、技术融为一炉,如同在沙盘上勾勒出一幅清晰而宏大的强国蓝图!襄公听得心潮澎湃,眼中光芒越来越亮!雪姝亦听得入神,心中对这位老将的智慧敬佩不已。
“好!好一个‘借势慑虎’!好一个‘铸盾慑敌’!更妙的是这‘治国如鉴’!”襄公猛地一拍案几,霍然起身,声音洪亮,“田忌爱卿,真乃寡人之肱骨!就依卿所奏!遣使列国之事,由你全权督办!西线城防革新,巨子先生、公输先生,寡人便将这千斤重担托付于二位!所需钱粮、工匠、物料,尽数拨付!务必打造出我大齐西陲铁壁!”
“臣(巨山、公输盘)领旨!”田忌与巨山、公输盘齐声应诺,声震殿宇。
熊旅亦起身拱手:“楚齐唇齿,共御强晋!熊旅即刻修书回国,陈明利害,请父王于边境增兵,呼应贵国!”
数日后,稷下学宫西侧,一片开阔向阳之地。
此地背靠苍翠山峦,前临潺潺溪流,视野开阔,气象万千。一场简单却庄重的奠基仪式正在举行。没有奢华的仪仗,没有喧天的鼓乐,只有襄公、雪姝、熊旅、田忌及墨家七子等寥寥数人。
仪式由雪姝公主亲自主持。她身着素雅宫装,虽仍显清瘦,但精神已恢复许多,眼神清澈而坚定。她手捧一卷由她亲自起草、襄公朱批的《建塔铭文》:
“……昔有妖氛蔽日,祸乱宫闱,几倾社稷。幸天佑仁德,墨侠仗义,破邪归正,明镜重光。为铭刻此劫,警醒后世;为昭彰‘兼爱非攻’之大道;为祈愿列国息争,万民安泰;特建此塔,名曰——非攻!”
她的声音清越,回荡在青山绿水之间。随着她的宣告,巨山、公输盘、师旷、羽轻、窥星、伏矢及三弟子,七人合力,将一块镌刻着“非攻”二字的巨大青石基碑,稳稳地安放在早已挖好的、深达丈余的基石坑中。基碑古朴厚重,“非攻”二字笔力遒劲,蕴含着无尽的决心与期望。
“此塔,”雪姝环视众人,目光落在墨家弟子身上,“非为彰显武功,非为夸耀财富。它将是一座铭记历史教训之塔,一座昭示和平理想之塔,一座汇聚天下智慧之塔!”她指向一旁早已绘制好的巨大图纸,“塔分七层,取‘七墨’守护之意。底层为‘鉴史厅’,将陈列此劫始末之记录(隐去镜子细节),警示后人明辨忠奸;二层为‘兼爱堂’,汇聚墨家及诸子百家济世安民之典籍;三层为‘非攻阁’,藏公输师兄改良之守城器械图谱与巨山师兄《御守策》精要;四层为‘清音台’,内置师旷师兄所设共鸣音柱,可奏《清心乐》安定心神;五层为‘百工轩’,陈羽轻师姐《民生百工辑要》所载利民器具模型;六层为‘观星台’,供窥星师兄观测天象,推演农时;顶层为‘和光顶’,无遮无拦,唯见天高地阔,日月同辉,象征‘兼爱非攻’之道如日月长存!”
图纸上,塔身并不高耸入云,却结构精巧稳固,每一层设计都暗合墨家七子所长,更承载着雪姝对和平与智慧的深刻理解。塔心位置,特意标注了一个小小的暗格。
雪姝走到基石旁,亲手将一个用金丝楠木精心雕琢的小盒放入基碑旁预留的暗格中。盒内,正是那面曾助她领悟墨家志向、此刻已收敛光华的小巧青铜佩镜,以及一小块从青玉榻上取下的、温润如初的昆仑暖玉碎片。镜与玉,一为警醒(工具中立),一为仁心(善念长存),封存于此,作为镇塔之基,亦是镇心之宝。
“封基!”随着雪姝一声清喝,公输盘启动机关,特制的、混合了糯米汁和草灰的粘稠泥浆缓缓注入基石坑,将基碑与暗格牢牢封固。这不仅是塔的基石,更是和平信念的基石!
泥土覆上,仪式完成。阳光洒在“非攻”基碑上,熠熠生辉。众人肃立,心潮澎湃。巨山代表墨家,对着基碑深深一揖。他知道,这座塔,将是墨家精神在齐国、乃至在天下间,一座永恒的丰碑。而他们守护雪姝、践行兼爱的使命,也将随着塔的建成,迎来一个全新的阶段。
远处,列国使节受邀观礼,虽未近前,亦能感受到此塔所承载的非同寻常的意义。楚公子熊旅望着阳光下雪姝沉静而坚定的侧影,眼中欣赏与敬重之色愈浓。
非攻塔,始立于此。它不仅仅是一座建筑,更是一个象征,一个承诺,一个在战国烽烟中倔强升起的和平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