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攻塔的基石深埋于稷下沃土,如同一个坚定的承诺,在阳光下静静孕育着和平的希冀。塔身尚未拔地而起,但其蕴含的精神与蓝图,已如春风般悄然拂过临淄城。雪姝公主的仁德之名,随着她捐资建塔、倡导墨学的义举,以及襄公对墨家实用济世之学的鼎力支持,在齐国民间不胫而走。
宫墙之内,雪姝并未因身体康复而重归深闺。她婉拒了奢华的宫室,依旧选择在靠近稷下、较为清简的“明德苑”居住。苑内,她亲自开辟了一方小小的药圃,栽种着从稷下药圃移来的、羽轻师姐曾教她辨识的常用草药。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被严密保护的娇弱公主,而是将墨家“兼爱非攻”的精神,化作了润物无声的行动。
明德苑,暖阁。
窗明几净,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书案上。雪姝正伏案疾书,娟秀的字迹流淌在素绢之上。她写的并非诗词歌赋,而是羽轻所著《民生百工辑要》中,关于改良织机、提高纺线效率的章节。她要将这些实用技艺,用更通俗易懂的语言重新整理,准备交由宫中专设的“机巧苑”工匠学习推广。案头,还摊开放着公输盘留下的几卷城防改良图解的副本,她也在细细研读,希望能从中汲取治理国家的智慧。
“公主,”老宫人轻声禀报,“田忌将军求见。”
“快请!”雪姝放下笔,起身相迎。
田忌一身常服,风尘仆仆,显然刚从西境巡视归来。他脸上带着疲惫,眼神却明亮有神。
“将军辛苦了!西境城防进展如何?”雪姝关切地问。
“托公主洪福,托墨家高士之能!”田忌声音洪亮,带着由衷的赞叹,“巨子先生与公输先生真乃神人也!‘狼牙隘’、‘飞鸟渡’二处,依墨家之法改建,城墙加厚,增设瓮城、马面,暗藏机关箭孔无数!更有公输先生设计的‘连环翻板’、‘悬门落石’等守城利器!如今已成铜墙铁壁!晋国细作探得消息,再不敢轻易窥伺!其余诸城亦在加紧改造,西线固若金汤矣!”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感慨,“更难得的是,墨家弟子亲赴各城,教导军民协同守御之法,深得民心!此非仅强兵,实乃固本!”
雪姝闻言,脸上绽放出由衷的喜悦:“太好了!墨家兄长们的心血,终是惠泽家国!”她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稷下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只是……他们……”
田忌会意,轻叹一声:“巨子先生昨日已向大王辞行。言道西线城防图纸、机关要诀皆已完备,工匠亦能依图施工。墨家之学,已在稷下生根,在齐国发芽。他们……该走了。”
雪姝心中一紧,虽然早有预感,但离别真正来临,仍觉不舍。“他们……何时启程?”
“就在今日黎明。”田忌低声道,“大王欲厚赐金银,巨子先生坚辞不受。只收下大王亲笔题写的‘兼爱非攻’匾额拓本,以及公主您托我转交的那包……药种。”
雪姝眼眶微热。那包药种,是巨山师兄在药圃初遇她时,随手赠予的寻常草籽,寓意生生不息。她一直珍藏着。昨日听闻墨家可能离去,她便亲手包好,托田忌转交,算是一份微不足道却饱含心意与祝福的回礼。
“他们……可有留下什么话?”雪姝声音微涩。
田忌从怀中取出一卷素帛,恭敬递上:“巨子先生托我将此信转交公主。”
雪姝接过,展开素帛。上面是巨山沉稳有力的笔迹,寥寥数语:
“公主殿下钧鉴:
稷下相逢,护玉之责,墨家本分。今玉质已坚,光华自显,兼爱之道,亦播于齐土。吾等心愿已了,当归江湖。所赠药种,吾等当播于所行山川,使仁心随草木,泽被四方。望公主珍重,持心如鉴,明德永昭。天下大道,殊途同归,他日有缘,江湖再见。
墨家巨山 顿首”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离别的哀伤,只有坦荡的告别与殷切的期许。雪姝读罢,泪水终于无声滑落。她紧紧攥着素帛,仿佛能感受到巨山师兄那份如山岳般的沉稳与温暖。
同日黎明前,夜色最深时。
稷下药圃,万籁俱寂。七道身影静立于朦胧月色之下,正是墨家七子。他们已褪去在齐宫时的简朴常服,换上了便于远行的粗布行装,背负着简单的行囊。药圃依旧草木葱茏,暖阁静默,仿佛他们从未离开,又仿佛他们即将带走这里所有的生气。
巨山最后看了一眼暖阁的方向,目光深沉。公输盘检查着随身携带的几件精巧工具。师旷轻轻抚摸着腰间那支形制奇特的骨笛。羽轻小心地将几株珍稀药草的种子包好。窥星仰望着即将隐去的星辰。伏矢眼中含着不舍的泪光,却强忍着不落下。三弟子默默整理着行囊。
“走吧。”巨山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打破了沉默。
七人不再言语,默契地转身,如同融入夜色的七道墨痕,悄无声息地穿过药圃篱笆,踏上通往远方的林间小径。他们的身影在婆娑树影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没有惊动任何人,只留下这片他们曾守护、也曾被其滋养的土地。
数日后,非攻塔工地。
塔基已然稳固,工匠们正热火朝天地垒砌着第一层塔身。雪姝在宫人陪同下,亲自来到工地巡视。她拒绝了华盖仪仗,只着一身素净衣裙,如同邻家女儿。她仔细询问工匠们的食宿,查看砖石木料的质量,甚至亲手为几位年迈的老匠人递上解暑的凉茶。她的平和与关切,赢得了工匠们发自内心的尊敬。
巡视完毕,她独自走到工地边缘,那片预留出的、环绕塔基的小小园圃旁。这里尚未种植花木,泥土新翻,散发着湿润的气息。雪姝蹲下身,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倒出几粒饱满圆润、带着生命光泽的种子——正是巨山师兄临别所赠药种的一部分。
她用手指在松软的泥土中挖出几个浅浅的小坑,小心翼翼地将种子一粒粒放入,再轻轻覆上薄土。动作轻柔,神情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巨山师兄,羽轻姐姐……”她低声呢喃,眼中含着温柔的笑意与淡淡的思念,“愿这仁心之种,在此生根发芽,枝繁叶茂,守护这方和平之塔,泽被后世……”
阳光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泥土中的种子静默无声,却蕴含着破土而出的磅礴力量。
时光荏苒,数月转瞬即逝。
非攻塔已巍然矗立在稷下之畔。塔高七层,虽不极尽奢华,却结构精巧,气势沉凝。塔身以青砖垒就,檐角飞扬,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与周围的青山绿水浑然一体,仿佛自古便生长于此。
塔成之日,并未举行盛大的庆典。襄公、雪姝、熊旅(代表楚国观礼)、田忌及部分重臣、稷下学宫祭酒与几位德高望重的先生,以及参与建塔的工匠代表,静立于塔前。
塔门上方,悬挂着襄公亲笔题写的“非攻”巨匾,铁画银钩,气势磅礴。塔门缓缓开启,众人肃穆而入。
一层“鉴史厅”,素壁之上,以简洁有力的文字和图画,记述了那段宫闱风波、墨家义举与建塔初衷,警示后人明辨忠奸,铭记教训。
二层“兼爱堂”,书架上已开始汇集诸子百家关于仁政、民生、和平的典籍,墨家著作置于显要位置。
三层“非攻阁”,陈列着公输盘改良的守城器械模型与图解,以及巨山《御守策》的精要摘录。
四层“清音台”,师旷设计的共鸣音柱静静伫立,仿佛随时能奏响涤荡心灵的乐章。
五层“百工轩”,羽轻《民生百工辑要》中所载的改良农具、织机、水车等模型精巧陈列。
六层“观星台”,视野开阔,可仰观宇宙浩瀚。
顶层“和光顶”,无遮无拦,唯见天高地阔,长风浩荡,临淄城郭与远山如黛尽收眼底,令人心胸豁然开朗,顿生“天人合一”之感。
雪姝独自立于“和光顶”边缘,凭栏远眺。长风拂动她的衣袂与发丝,猎猎作响。她目光清澈而悠远,越过繁华的临淄城,望向墨家七子离去的苍茫群山方向。那里,青山隐隐,白云悠悠。
她轻轻抚摸着怀中那面小巧的青铜佩镜。镜面冰凉,光华内敛,再无任何异象。它曾映照人心善恶,也曾助她领悟恩情。如今,它只是一面普通的古镜,一段过往的见证。雪姝微微一笑,将它重新收好。她已不再需要借助外物来明心见性。她的心,如同这高塔,历经风雨,已然澄澈坚定。
塔下,襄公仰望着女儿在塔顶那独立而坚定的剪影,心中百感交集。有骄傲,有欣慰,更有深深的释然。他明白,女儿已真正长大,她的仁德与智慧,将如这座非攻塔一般,成为齐国未来不可或缺的基石。父女之间曾经的隔阂与误解,早已在共同经历的磨难与重建中,化为了无言的理解与深厚的亲情。
熊旅亦在塔下仰望,目光追随着那道身影,欣赏与敬重之外,更添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他知道,自己使命在身,终将归楚。这份情愫,如同塔顶掠过的清风,美好而短暂,只能深藏心底。
夕阳西下,为巍峨的非攻塔镀上一层璀璨的金辉。塔影长长地投射在大地上,仿佛一条通往和平与光明的道路。
雪姝收回远眺的目光,低头看向塔下那片小小的园圃。数月前种下的药种,已然破土而出,几株嫩绿的幼苗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生机勃勃。她唇边泛起温柔而坚定的笑意。
长风掠过塔檐,发出清越悠长的鸣响,如同天地间奏响的一曲无字歌谣,传向远方,也传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