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能否再看见你
复苏舱的冰冷还未从骨髓里褪尽,毛不易就被安置在一间同样缺乏温度的房间里。与其说是恢复室,不如说是一个精密的人体参数监控站。
墙壁是柔和的米白色,散发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悬浮车流编织的霓虹光带,勾勒出未来都市冷硬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绝对的安静,只有生命体征监测仪发出规律、微弱的“滴答、滴答”声,如同冰冷的雨滴敲打着死寂的潭面。
一位身着银灰色制服、面容年轻得近乎不真实的医生走了进来。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如同扫描仪般在毛不易身上掠过,确认着全息屏幕上跳动的数据。他胸前没有名牌,只有一个小小的、散发着幽蓝光芒的徽章——一个抽象的DNA螺旋缠绕着时间沙漏的图案。
“毛不易先生,”医生的声音如同他的眼神一样,清晰、平稳、不带任何情绪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物理定律,“您的身体机能恢复良好,‘泛神经元退行性萎缩症’的病灶已被彻底清除。恭喜您,您已完全康复。”
毛不易坐在一张符合人体工学的软椅上,身体却僵硬得像一块冰。那些关于康复的话语仿佛来自遥远的真空。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医生,喉咙干涩发紧,声音嘶哑而颤抖:
“周深……”他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每个音节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他在哪?他……还好吗?” 这是他明知答案却仍不甘心问出的最后挣扎。
医生微微侧头,似乎在调取某个无形的数据库。他的动作流畅而高效。
“根据记录,周深先生未能参与本中心的后续健康回溯计划。”医生的语调没有一丝变化,像在陈述一件物品的保管状态,“不过,他临终前为您留下了一份信息载体。”他无视了毛不易瞬间煞白的脸色,手指在空气中虚点几下。
桌面中央无声地升起一个透明的水晶柱体。柱体内,静静地躺着一封信。信封是那种早已被时代淘汰的、略显粗糙的米白色纸张,上面用深蓝色的墨水写着几个字——“致毛毛”。那字迹!清秀、有力,带着周深独有的、微微上扬的尾钩!这封来自过去的信,如同一颗凝固了八十载光阴的泪滴,突兀地出现在这个冰冷的未来空间里。
毛毛!
在看到那熟悉笔迹的瞬间,毛不易的意识轰然碎裂!监测仪冰冷的“滴答”声瞬间扭曲、拉长,将他猛地拽入八十年前的寒冬——
(闪回:冬眠前的抉择 - 毛不易视角)
(场景:八十年前,同样是冰冷、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病房,但光线更黯淡,仪器也更简陋。年轻的毛不易躺在病床上,脸色是病态的苍白,消瘦的手腕上扎着输液针管。病房窗外,大雪纷飞。他刚刚经历了一次病情的凶猛发作,虚弱得连呼吸都费劲。)
(周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围巾裹到下巴,鼻尖冻得微红,显然是从外面冲进来的。他的眼眶也是红的,带着刚哭过的痕迹,但看着毛不易的目光却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丝不顾一切的偏执。)
“周深……别试了……”毛不易声音虚弱,眼神黯淡,“这种病……现在……没法治的……医生说……只有不到一年……” 他看着心爱的人为自己奔波、憔悴,心如刀绞。
“闭嘴!”周深突然低声呵斥,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异常强硬。他猛地抓住毛不易那只没有输液的手,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抓住那流逝的生命。“听我说!毛毛!我找到一条路!‘深蓝塔’的北极实验冬眠中心!他们有最新的项目,理论上能完全冻结病程!八十年!只需要坚持八十年!未来的医学一定有办法!”他的语速飞快,眼神灼热得像燃着火,“跟我签协议!我们去冬眠!”
(周深一边说,一边从随身的背包里掏出一个保温饭盒,里面是他熬了几个小时的清粥,香气温热。他笨拙地搅动着勺子,想把粥吹凉些,泪水却不听话地滴进了碗里。他急忙用手背擦掉,抬起头,强行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却破碎得让人心碎。)
“你看……我连粥都帮你练好了……等你……等你好了,我要天天给你煮……不,我要让你给我煮……”他的声音哽咽了,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毛不易看着周深强装坚强的样子,感受着被紧握的手传来的、那几乎灼伤皮肤的温暖和绝望,心底最后一丝放弃的念头也被彻底击碎。那不只是生的希望,更是眼前这个人用尽所有力量给他点燃的、不能辜负的光。)
“八十年……太久了,深深……”毛不易虚弱地摇头,看向窗外的漫天大雪,声音充满不舍与恐惧。
“答应我!”周深再次猛地抬头,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他,那眼神无比执拗,像一个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答应我,毛毛!等我!我也等你!我发誓我会等到你!我们一起坚持到那个时候!八十岁……还是年轻的样子!”他甚至像个孩子般伸出小拇指,泪水汹涌,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来,拉钩!骗人的是小狗!”
(看着周深孩子气的动作和满脸的泪水,毛不易心头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击中。他艰难地动了动手指,轻轻勾住周深的小指,许下了跨越半个世纪生命的沉重承诺。窗外大雪无声地坠落,将那个关于“一起变老”的未来画面,冻结成这个冰冷病房里唯一的暖色。)
(闪回结束)
监测仪的“滴答”声骤然清晰,将毛不易从回忆的旋涡中惊醒!他坐在八十年前的未来,手里捧着周深八十年前跨越时光的信,而那个与他“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巨大的恐慌如同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医生那句“未能参与后续计划”早已宣告了最残酷的结局,可他依旧带着一丝渺茫的侥幸,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如同捧着自己即将碎裂的心脏,将水晶柱体捧起。冰冷的触感刺骨。他深吸一口气,撕裂的痛感在胸腔蔓延,终于撕开了信封。
信纸展开,那熟悉的、清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毛毛: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了。别难过,也别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闪回:时间之河的另一岸 - 周深视角)
(场景:未来某高级疗养院病房。窗外是瑰丽却虚假的全息星云投影。周深穿着柔软的白色病号服,靠坐在床上。他看起来依旧年轻,面容甚至比八十年前分别时更加精致无瑕,是顶尖医美的杰作。但他的眼神却失去了往日的灵动,像蒙上了一层灰烬,只剩下疲惫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他手中握着一支复古的钢笔,面前摊开一张米白色的信纸。床头柜上,一个微小的全息投影仪正无声地播放着一段模糊的影像——那是八十年前,大雪纷飞的病房里,毛不易艰难地伸出小指,勾住他的画面。)
(周深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信纸的边缘,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那片虚假的星空。他的身体内部,一种被未来医学命名为“时间熵增综合症”的绝症正在无声地蔓延。它不破坏肉体,却像蛀虫一样啃噬着意识与时间的连接点,让感知混乱,让记忆崩塌,最终将灵魂放逐在无序的时间碎片里。确诊时,医生平静地告诉他:一年。最多一年。)
(“毛毛……”周深在心里无声地呼唤,指尖冰凉。他看着全息影像里那个关于“一起坚持到未来”的约定画面,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信纸上,晕开一小片深蓝。他拿起笔,笔尖悬在纸上,微微颤抖。)
我……也生病了。一种……连这个时代都束手无策的病。医生说,我大概还有一年时间。
我不能冬眠,毛毛。原谅我的自私。跨越几十、上百年醒来,那时的你还是你吗?我还是我吗?我们还会相爱吗?时间会冲淡一切,甚至改变爱的本质。与其在陌生的未来重逢却形同陌路,不如让我带着此刻这份刻骨铭心的爱离开。至少,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爱着的那个毛毛,那个在舞台上光芒万丈,在雪夜的病房里紧紧勾住我小指的毛毛……
毛不易的视线瞬间被泪水彻底模糊。他仿佛看到了周深写下这段话时,那强忍的泪水,那颤抖的笔尖,那深入骨髓的绝望和对“爱之纯粹”近乎偏执的守护!那个八十年前在病房里倔强拉钩、发誓等待的深深,最终却为了保护这份爱的完整性,主动选择了独自走向终点。
(闪回:周深停下笔,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他看向床头柜上,那里放着一个微型数据芯片,上面标记着“时光回响 - 初始坐标锁定”。一个疯狂而绝望的计划在他心中成型。他擦掉嘴角的血丝,眼神里燃烧起最后一丝孤注一掷的光芒。)
别难过,毛毛。我为你准备了一份礼物……或者说,一个奇迹。也许……我们还能“再见”。
永远爱你的,
深深
信纸从毛不易颤抖的手中滑落,飘落在冰冷的地板上。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医生锃亮的鞋边。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心腔被活生生撕裂的呜咽。他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胸口,仿佛要将那颗被回忆和现实双重刺穿的心掏出来!
他跨越了八十年的等待,战胜了绝症回来了。
可那个与他拉钩、发誓要一起等到未来的人,早已在时光长河的彼岸,为了保护那份最初的、最炽热的爱不被时间腐蚀,孤独地熄灭了自己!他甚至……到死都在为他谋划一个渺茫的“再见”!
巨大的悲痛、无法言喻的自责、以及对周深那份以生命为代价守护爱情的震撼,彻底淹没了他!他蜷缩在未来的冰冷地板上,泪水无声地决堤,如同回到了八十年前那个大雪的病房里,再次变成了那个茫然无措、痛彻心扉的病人——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那个倔强地抓住他的手、逼他许下诺言的人了。
医生依旧平静地站在一旁,俯视着地上崩溃的男人,如同观察一个运行失序的数据样本。窗外的霓虹冷漠地流淌,映照着房间里这个被承诺与时间共同埋葬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