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的雨带着秋老虎的余温,黏糊糊地贴在站台的玻璃窗上。刘雨嘉捏着张泛黄的站台票,指腹反复摩挲着"2018.8.8"的日期,票根边缘已经磨出毛边,像被无数次攥在掌心过。
广播里传来检票通知,男声透过雨雾变得失真。她看见高箐鸿背着半人高的画板袋,在人群里像艘平稳的船。白衬衫换了新的,第二颗纽扣扣得严严实实,袖口却依旧卷着,露出小臂上那道浅疤——现在结了层浅褐色的痂,像幅没干的素描。
"票。"他走到面前时,帆布包带勒得锁骨陷出浅沟,里面露出半截画筒,是她送他的毕业礼物,筒身上刻着歪歪扭扭的"箐"字,当时刻刀滑了手,留了个月牙形的缺口。
刘雨嘉把站台票递过去,指尖故意错开他的触碰。票面上的油墨沾了点潮,晕开的"硬座"两个字像团模糊的雾。她想起昨晚在电话里,他妈妈说"箐鸿非要坐硬座,说省下的钱够买套新颜料",而她的美术联考合格证,此刻正躺在抽屉最底层,红印章的边角被泪水泡得发皱。
"画筒里有东西。"她低头盯着自己的帆布鞋,鞋尖沾着美术楼后的梧桐絮,是今早特意绕路去捡的,"是给你调的'雨后青竹',用密封瓶装着的。"
高箐鸿的指尖在画筒开关处顿了顿。他知道这颜色的配方:钴蓝加钛白,再兑三滴赭石,是她对着他家后院的竹林调了整整一个月的成果。去年深秋他发烧请假,她就是用这颜色,在他的笔记本上画了片会发光的竹林,说"等你好了,我们去后山写生"。
"通知书收到了?"他突然问,声音里混着站台的喧嚣。
刘雨嘉的指甲掐进帆布包带。师范的录取通知书三天前就到了,信封上印着本地的邮编,和他那张印着北方城市代码的信封,像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嗯,"她扯了扯嘴角,"九月开学,比你晚两周。"
广播开始催检票了。高箐鸿把画板袋甩到肩上,白衬衫被扯得绷紧,露出肩胛骨的形状——是她在速写本上画过无数次的线条,现在隔着潮湿的空气看过去,突然觉得陌生。
"这个给你。"他从口袋里摸出个铁皮盒,和上次那个一模一样,只是更旧些,边角都磨圆了,"我妈整理书房时找到的。"
盒子里是叠成方块的画纸,展开时簌簌作响。是她初三画的静物,苹果歪歪扭扭,陶罐的阴影反了光,角落里却用红铅笔写着"高箐鸿教我的第一幅画"。当时他被老师罚去整理画室,她偷偷溜进去,看他用橡皮一点点擦掉她画错的线条,阳光透过气窗落在他发顶,像撒了把金粉。
"还留着?"刘雨嘉的声音有点发紧,画纸边缘的折痕深得像道疤。
高箐鸿没回答,只是转身往检票口走。背包上的挂坠晃了晃——是她用碎陶片做的小竹节,上面刻着个"雨"字,现在漆皮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白瓷。他走得很稳,步幅和他解数学题时的节奏一样,从不拖沓,也从不回头。
刘雨嘉突然想起昨晚的梦。梦里她站在北方的美院门口,雪下得很大,高箐鸿穿着件黑色大衣,身边站着个穿红围巾的女生,两人手里都拿着画筒,筒身上的校徽闪得刺眼。她想喊他的名字,却发现喉咙里堵着团湿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雨敲在玻璃窗上,像无数根手指在叩门。刘雨嘉看着高箐鸿的背影消失在检票口,白衬衫在攒动的人头里忽隐忽现,像朵随时会被雨打落的云。她突然想起他名字里的"箐"字,不仅是山间的竹林,在方言里还念jīng,是种草本植物,生命力极强,却永远长不成参天大树。
就像她和他。
站台的时钟指向下午三点十五分,火车鸣笛的声音震得玻璃发颤。刘雨嘉把铁皮盒塞进帆布包,手指触到片硬纸——是她没敢送出去的画,画的是美术楼后的梧桐树,树洞里藏着两把伞,一把断了骨,一把印着北方的校徽。
雨还在下,没有要停的意思。她走出车站时,发现天空是种沉闷的灰蓝色,像她调砸了的"雨后青竹"。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高箐鸿发来的短信,只有两个字:
"等我。"
刘雨嘉站在雨里,看着这两个字被屏幕的光映在脸上,突然笑出了声。雨水顺着眼角滑进嘴里,带着点铁锈味,像吞了枚没寄出去的邮票。她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却又好像永远不会知道。
就像她知道北方的美院有全国最好的画室,知道他会成为很厉害的画家,知道他白衬衫第二颗纽扣迟早会换成新的,却不知道那片她画了无数次的竹林,会不会在没有她的雨季里,长得更加茂密。
雨越下越大,把整个城市泡成了块透明的琥珀。刘雨嘉慢慢往回走,帆布包里的画筒轻轻晃动,像里面装着整个高三的雨季,和一句永远没说出口的"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