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府的青石阶缝里还嵌着去年的残雪，关莎羽勒住赤火马时，马蹄踏碎了檐角垂落的冰棱。他仰头望了眼门楣上那方褪色的“关府”匾额，绿黑劲装的袖口沾着一路风尘——自接到家书那日起，他便知这趟回乡躲不过去。
“将军，老爷在正厅候着。”门房接过缰绳时，眼神偷瞟他束得一丝不苟的红发，喉结滚了滚没敢多问。关莎羽颔首，左手无意识摩挲着金属护腕，护腕边缘的磨损处还留着某次失控时的齿痕。
正厅里暖意融融，关老爷端坐在太师椅上，茶盏盖磕出轻响：“莎羽，你可知为何催你回来？”
“不知。”关莎羽垂眸，指尖在腰间青龙纹令牌上划过——那是周英临行前仔细擦拭过的，连纹路里的血垢都剔得干干净净。
“你今年二十五了。”关老爷将一张红帖推到他面前，“柳家姑娘已在偏厅候着，今日便把婚事定了。”
红帖上“柳如烟”三个字绣得娟秀，关莎羽指尖猛地收紧。他想起半月前在汉国军营，那女子持水云扇立于帐外，桃花眼弯成月牙：“关将军，你的刀钝了，我帮你磨磨？”当时他只觉这江湖女子过于轻佻，却没细看她扇柄上缠着的水蓝丝带，与自己护腕内侧的纹路竟有几分相似。
“我不娶。”他声音冷得像帐外的雪。
“放肆！”关老爷将茶盏掼在案上，“柳家与关家世代交好，况且那姑娘……”
话音未落，偏厅方向传来瓷器碎裂声。关莎羽转身时，正撞见周英攥着个断口的茶碗，额角青筋直跳——柳如烟站在他对面，水云扇半开着，裙摆沾了点水渍，却笑得温婉：“周小哥不必紧张，是我手滑。”
周英瞪着她腰间那条水蓝丝带，喉间发紧：“将军的东西，不是谁都能碰的。”他左眉那道幼时留下的疤绷得发白，腰间短刀的“忠”字在光线下闪了闪。关莎羽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被追兵围困，正是这少年背着他穿越险地，用自己的血染红了这条丝带的原型——那时他还不知，周英将染血的布条贴身藏了整整三年。
“周英。”关莎羽沉声开口，“退下。”
周英僵了僵，终究垂首退到廊下，却没走远。他听见柳如烟柔声道：“将军莫怪，我只是想看看令堂为你备的喜服。”又听见关莎羽冷硬的回应：“柳姑娘请回，关某军中有事。”
争执声渐歇时，周英正撞见诸葛琪的银龙马从后墙翻进来，马鞍上挂着个酒葫芦，鬃毛蹭得满是梅花瓣。那匹傲娇的坐骑瞥见他，忽然打了个响鼻，竟从鞍袋里掉出半块啃剩的桂花糕——是关莎羽最爱的那种。
“军师的马怎会在这？”周英皱眉去捡，指尖刚触到糕点，就见银龙马突然人立而起，前蹄在雪地踏出个深坑，坑里竟埋着个油布包。
拆开时，周英倒吸一口凉气——包里是件绿黑短打，肩头的青龙刺绣被拆得七零八落，针脚歪歪扭扭，分明是女子的绣工。他猛地想起某次战前，诸葛琪蹲在帐外缝补什么，银龙马在一旁甩尾巴捣乱，那时他只当军师又在修补自己那件打补丁的布袍。
正厅的门“吱呀”开了，关莎羽大步出来，红发上落了片雪花。柳如烟跟在他身后，水云扇轻摇：“将军若不愿，如烟再等便是。”她经过周英身边时，扇子不经意扫过他手腕，那力道竟让他攥着布包的手微微发麻。
“不必等。”关莎羽翻身上马，赤火马焦躁地刨着蹄子，鼻息喷在雪地上凝成白雾。他忽然勒住缰绳，回头看向偏厅方向——那里的窗纸上，映着个女子凭栏的影子，正用指尖轻点窗棂，像在描摹什么图案。
周英望着那影子，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布包，忽然明白为何每次清洗将军的劲装，总能在袖口发现几缕不属于关家的丝线。他将布包塞进怀里，快步跟上关莎羽：“将军，周英愿随您回营。”
赤火马奔出巷口时，关莎羽回头望了眼关府匾额。檐角的冰棱又坠下一块，在雪地里砸出个小坑，像极了诸葛琪某次用羽扇敲他护腕的力道。他忽然想起那军师总爱偷摸他的红发，某次被抓包时，竟红着脸嘟囔：“关将军的头发，比我家银龙马的鬃毛还软。”
那时他只当是军师的玩笑，此刻却觉得，护腕内侧不知何时，竟沾了根银白的发丝。
周英策马跟在侧后方，看见将军抬手按了按护腕，指腹在磨损处反复摩挲。他悄悄摸了摸怀里的布包，布料上还留着淡淡的皂角香——那是诸葛琪总用来清洗布袍的味道。
远处传来银龙马的嘶鸣，周英抬头，见那匹银白坐骑正立在桥头，马鞍上的酒葫芦晃悠着，像在催促他们快些离开。而桥那头的官道上，几个穿着汉国军服的士兵正朝这边张望，为首那人怀里揣着什么，腰间还别着串客栈的竹筷——不用问也知，定是诸葛琪又托人送“军费”来了。
关莎羽的赤火马忽然加速，红发在风中扬起，像团跳动的火焰。周英催马跟上时，听见将军低声说了句什么，风声太急没听清，只看见赤火马的尾巴甩了甩，竟扫落了他肩头的一片雪花。
偏厅的窗棂后，柳如烟收起水云扇，指尖抚过窗纸上那个被戳出的小孔。孔外的雪地里，还留着赤火马的蹄印，像朵未开的红梅。她转身看向妆台上的红帖，忽然抬手将其扫落在地，水蓝丝带从袖中滑出，末端系着的小银铃轻轻作响，音色竟与诸葛琪羽扇上的铃铛一般无二。
“周英么……”她轻笑一声，拾起红帖扔进炭盆，“倒是个忠心的。”
炭盆里的火苗舔舐着红纸，将“柳如烟”三个字烧成灰烬。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掩去了关府门前的马蹄印，却盖不住桥头那串渐行渐远的脚印——其中有个格外小巧，像是有人踮着脚在追赶什么，鞋边还沾着点银龙马最爱吃的苜蓿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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