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洗过的钱塘郡,在黎明前最死寂的时分喘息。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映着惨淡的晨光,蒸腾起稀薄的白雾,裹挟着泥土、海腥与未散尽的硝烟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惊魂未定的柳府人心头。
西苑书房已是一片狼藉。破碎的门窗被草草用木板钉死,缝隙里漏进湿冷的风,吹得残烛火苗摇曳不定,在墙壁狰狞的裂纹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药草苦涩的辛味,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柳文渊躺在角落一张临时支起的软榻上,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呼吸微弱。左臂被厚厚白布包裹,隐隐透出暗红的血渍。孙大夫守在一旁,眉头紧锁,指尖搭在他腕脉上,感受着那微弱而紊乱的搏动,不时摇头叹息。秦氏坐在榻边,眼眶红肿,用温热的帕子小心擦拭儿子额角的冷汗,每一次触碰都带着心碎的颤抖。
而另一张并排的软榻上,躺着这场风暴的中心——明珠。
她静静地沉睡着,覆盖着幽蓝鳞片的身体在绒毯下勾勒出纤细的轮廓。胸口那片新生的、光滑的皮肤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奇异的微光,边缘烙印的淡淡惨绿符痕如同活物般微微起伏。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面容——眉宇间那丝挥之不去的阴郁凝固着,仿佛冻结了万载寒冰。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曾盛满星海、如今却不知是何光景的眼眸。
水澜夫人的虚影如同幽魂般悬浮在明珠榻前,指尖颤抖着,想触碰女儿冰冷的脸颊,却又怕惊扰了什么,最终只能化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悲泣,消散在潮湿的空气里。
“夫人……” 孙大夫收回搭在柳文渊腕上的手,声音沉重,“公子失血过多,心脉受损,又遭龙威与血咒反噬……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只是……这伤及根本,恐非寻常药石可愈,需得静养经年,且……恐有损寿元。”
秦氏身体猛地一晃,强忍的泪水终于滚落,滴在柳文渊毫无血色的手背上。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悲鸣溢出喉咙。
“那……她呢?” 秦氏的目光转向明珠,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孙大夫看向明珠,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困惑与惊疑:“这位姑娘……老朽实在看不透。那致命伤竟在……在那诡异手段下愈合如初!气息虽弱,却平稳悠长,远超常人!只是……” 他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她体内似有一股极其阴寒霸道的力量盘踞,与龙族血脉纠缠共生……非福非祸,吉凶难料啊!”
就在这时——
明珠覆盖着幽蓝鳞片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这细微的动作,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书房的死寂!
水澜夫人的虚影猛地凝实!秦氏和孙大夫也屏住了呼吸!
明珠的睫毛,如同被惊动的蝶翼,极其缓慢地、颤抖着掀开了一道缝隙。
露出的,并非众人熟悉的、如同盛满星海碎片的幽蓝。
而是一双……冰冷、纯粹、毫无人类情感波动的——金色竖瞳!
那金色并非温暖的光泽,而是如同淬炼过的、最冰冷的金属,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漠然与审视!竖瞳深处,仿佛有细密的、惨绿色的符文如同活物般流转、明灭!
“泪……泪儿?” 水澜夫人声音颤抖,带着无尽的希冀与恐惧。
那双金色的竖瞳缓缓转动,冰冷的目光扫过水澜夫人虚幻的身影,没有丝毫停留,如同扫过空气。最终,落在了旁边软榻上昏迷的柳文渊身上。
目光触及柳文渊苍白染血的脸庞时,那双冰冷的金瞳深处,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仿佛平静的冰湖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荡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那涟漪中,混杂着一丝困惑,一丝……极其淡薄的、仿佛源自灵魂最深处的……痛楚?
但这波动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
金色的竖瞳重新恢复了冰封般的漠然。明珠的身体微微动了动,覆盖着鳞片的手臂支撑着身体,似乎想要坐起。动作间带着一种初生幼兽般的僵硬与……非人的协调感。
“明珠姑娘!你……你感觉如何?” 孙大夫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问道。
明珠的动作顿住了。她缓缓转过头,那双冰冷的金色竖瞳,毫无情感地落在孙大夫脸上。没有回答。只有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冰冷。
孙大夫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仿佛被某种洪荒凶兽盯上,连呼吸都停滞了!
“砰!砰!砰!”
书房门被急促拍响!一个家丁惊恐的声音传来:“夫人!公子!不好了!金……金府的人又来了!这次……这次是金相爷亲自带着大队官差!把……把咱们府邸围了!说……说要拿勾结妖物、谋害贵女的凶犯!”
金士元?!
秦氏脸色骤变!水澜夫人的虚影也猛地一晃!
明珠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喧嚣惊扰。她支撑身体的动作停了下来,覆盖着鳞片的手指微微蜷缩。那双冰冷的金色竖瞳转向钉死的门窗,竖立的瞳孔在昏暗光线下微微收缩,如同感知到危险的猛兽。
书房内死寂无声。只有窗外,隐约传来金府家丁粗暴的呼喝和官差铁链碰撞的冰冷声响,如同无形的绞索,缓缓勒紧了柳府的咽喉。
……
金府,牡丹阁深处。
烛火通明,却驱不散室内的阴冷。金牡丹端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她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白日里的疯狂与怨毒仿佛被彻底冰封,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她手中,紧紧攥着那枚通体漆黑、刻满诡异符文的铁牌——影煞令。
“小姐,” 一个穿着夜行衣、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的蒙面人低声道,“‘蛇’已入穴。柳府西苑书房,钉死门窗,药味浓重。目标……就在里面。”
金牡丹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铜镜中自己冰冷的眉眼,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淬着剧毒:
“柳文渊……你不是要护着那个妖物吗?”
“不是要为她屠龙弑神吗?”
“好……很好……”
她猛地攥紧影煞令!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传令‘影牙’!”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玉石俱焚的疯狂,“子时三刻!血月凌空之时——”
“我要柳府西苑……”
“鸡犬不留!”
“尤其是那个哑巴妖物……”
“我要她……”
“魂、飞、魄、散!”
蒙面人身影一晃,如同融入烛火阴影,消失无踪。
金牡丹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棂,夜风带着湿冷灌入,吹动她散落的发丝。她抬头望向东南天际,那里,一轮边缘泛着诡异暗红、如同浸透血色的残月,正缓缓爬上漆黑的云层。
血月凌空,大凶之兆。
金牡丹冰冷的眼眸倒映着那轮不祥的血月,嘴角的弧度拉长,如同含血的弯刀。
“柳文渊……这是你逼我的……”
“我要你亲眼看着……”
“你拼死护住的东西……”
“是如何在你面前……”
“一寸、一寸……”
“化为灰烬!”
她猛地关上窗户!隔绝了那轮血色月光,也隔绝了窗外……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书房内,明珠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她支撑着身体,缓缓坐了起来。覆盖着幽蓝鳞片的脊背挺直,在昏暗烛光下勾勒出非人的轮廓。那双冰冷的金色竖瞳,穿透钉死的木板缝隙,仿佛穿透了空间,遥遥锁定了东南天际那轮缓缓升起的……血月。
竖立的瞳孔深处,那流转的惨绿符文,骤然亮起一丝妖异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