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设在客栈临海的木质露台上。长条餐桌上铺着洁白的亚麻桌布,精致的餐具在暖黄色的串灯和摇曳的烛光下闪闪发亮。海风带着咸湿的暖意,吹拂着女嘉宾精心打理的卷发,送来阵阵海鲜烧烤和热带水果的混合香气。现场乐队演奏着轻快的爵士乐,气氛慵懒而热烈。
颜之知坐在长桌靠边的位置,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微笑,恰到好处地回应着左右两边嘉宾的寒暄。沈星河坐在她斜对面,正温和地与导演交谈。而长桌的另一端,是绝对的焦点——陆骁。他顶着一头嚣张的银发,姿态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眼神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倨傲,扫过全场。他身边的位置空着,那只据说托运过来的杜宾犬并未出现。
“颜老师最近那部《时光碎片》我太太可喜欢了,追着看呢!”旁边一位资深的喜剧演员笑着举杯。
“谢谢王老师,您过奖了。”颜之知立刻端起面前剔透的高脚杯,里面是浅金色的香槟。她微笑着,杯沿轻轻沾了沾唇,动作优雅标准,却连一丝液体都没沾湿。冰凉的杯壁贴着指尖,也无法驱散她手心不断渗出的冷汗。
她的耳朵仿佛自带过滤系统,所有的谈笑声、音乐声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真正在她脑海里尖锐鸣响的,是房间里那扇门锁上的“咔哒”轻响,是枕头缝隙里那双在昏暗中幽幽望着她的眼睛。
陈立农……他现在怎么样了?
那个堆满枕头的角落,够隐蔽吗?他会不会觉得闷?会不会因为害怕又变回猫?助理放猫包时,阳台门关紧了吗?万一……
“颜老师?颜老师?”导演的声音将她从混乱的思绪里猛地拽出。
颜之知一个激灵,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一瞬,又立刻被更完美的弧度取代。“张导,您说?”
“刚才问你呢,这次来我们《星光客栈》,最期待体验哪个环节?我们明天安排的是潜水初体验和海鲜市场采购,下午还有个小型的沙滩排球友谊赛。”导演笑眯眯地看着她,旁边几道目光也聚焦过来。
潜水?水下……密闭空间……万一……颜之知的心脏猛地一沉,几乎要跳出喉咙。她握着酒杯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脸上却绽开一个带着惊喜和期待的笑容:“都特别棒!尤其是潜水,一直想尝试呢!在海里一定特别美。” 她的声音听起来清亮悦耳,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虚假的颤音。
“哈哈,那就好!保证让你难忘!”导演满意地点头。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犬吠声,毫无预兆地撕破了露台上和谐的背景音!
“汪!汪汪!”
声音离得不远,似乎就在露台下方连接着花园的小径上。中气十足,带着大型犬特有的威慑力。
是陆骁的杜宾!
颜之知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她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瞳孔因为极致的惊恐而骤然收缩!她猛地扭头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动作幅度之大,几乎带倒了手边的酒杯!
香槟杯在桌沿危险地晃了晃,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几滴金色的液体溅落在洁白的桌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啧。”旁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点嫌弃的咋舌声,是坐在她另一侧的一位以毒舌著称的女主持人。
颜之知却浑然未觉。她的全部心神都被那几声犬吠攫住,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了她的心脏!陈立农!他听到了吗?!他被吓到了吗?!他会不会……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甚至能想象出房间里那个角落——被厚重的披肩和枕头包裹着的身影,在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充满威胁性的犬吠时,会是如何的惊恐万状!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会盛满怎样的恐惧!他会尖叫吗?会应激吗?会……会不受控制地变回人形吗?!
“嗷呜——汪!” 又是一阵更清晰、更接近的吠叫,似乎那只杜宾正在被牵引着靠近露台!
颜之知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动作突兀而僵硬,带得椅子腿在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嘎吱”声!
瞬间,露台上所有的谈笑声、音乐声都停了。
十几道目光,带着惊讶、疑惑、探究,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
长桌另一端的陆骁,也终于将那双带着点慵懒兴味的眼睛,从手中的酒杯移开,饶有兴致地投向她,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加深了些许。
“颜老师?”导演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疑惑地看着她。
颜之知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扔在聚光灯下,每一道目光都带着灼热的温度,烫得她无处遁形。她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大脑一片空白,冷汗顺着脊背涔涔而下。
“我……”她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所有的借口在巨大的恐慌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只是想冲回房间!立刻!马上!确认那个角落里的“炸弹”是否安好!
“不好意思,”一个冷静而强势的声音及时插了进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林曼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颜之知身侧,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搭在了她的后腰上,实则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重新按回了座位。林曼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歉意笑容,对着导演和众人微微欠身,“之知这两天肠胃不太舒服,可能是刚才的海鲜汤有点刺激,失态了,抱歉抱歉。”
林曼的手劲很大,按在颜之知腰后,像一把冰冷的钳子,带着警告的意味。颜之知被迫跌坐回椅子上,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裙摆,指尖冰凉。
“哦,这样啊!”导演立刻顺着台阶下,脸上重新堆起笑容,“那快让助理拿点温水过来!颜老师不舒服就别硬撑了,要不要先回房休息?”
“不用了张导,”林曼抢在颜之知开口前,语气轻松地接话,“一点小问题,喝点温水缓一缓就好,别耽误大家兴致。之知就是敬业,总怕给大家添麻烦。”她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朝旁边的助理使了个眼色。
助理立刻端着一杯温水放到颜之知面前。
“谢谢……”颜之知的声音低如蚊蚋,机械地端起水杯。温热的水流划过干涩的喉咙,却无法温暖她冰冷僵硬的身体。她能感觉到陆骁那道带着玩味和探究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身上,久久没有移开。
林曼在她身边的位置坐下,身体微微侧倾,借着拿起餐巾的动作,嘴唇几乎贴到颜之知的耳廓,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冰冷刺骨的声音低语:
“颜之知,你最好给我安分点,别再出岔子了。”
她端着水杯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杯中的水面漾开细碎的涟漪。
露台上的谈笑声和音乐声重新响起,仿佛刚才那尴尬的一幕从未发生。但气氛终究不同了。颜之知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那些看似随意的目光,时不时地、带着审视和好奇地扫过她。
她如坐针毡。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食物精美的摆盘在她眼中如同蜡块,乐队演奏的旋律变成刺耳的噪音。她的全部感官都系在楼上那个紧闭的房间里,系在那个被裹在披肩下、塞在枕头堆里的身影上。
杜宾的吠叫声没有再出现,但这短暂的安宁反而让她更加焦灼。未知的恐惧像藤蔓般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终于,冗长的欢迎致辞和流程环节结束,晚宴进入了相对自由的社交时间。嘉宾们三三两两地端着酒杯走动、交谈。
颜之知几乎是立刻站起身,对着身旁的人匆匆说了句“失陪一下”,便朝着通往二楼的回廊快步走去。脚步仓促,甚至带着点踉跄,完全顾不上身后可能投来的目光。
高跟鞋踩在木楼梯上,发出急促而慌乱的“噔噔”声。她穿过铺着厚地毯的安静走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终于,她停在了自己房间门口。
钥匙插进锁孔,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拧动钥匙——
咔哒。
门开了。
房间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外远处海岸线的灯火透进来一点模糊的光。
颜之知反手迅速关上门,后背重重抵在门板上,胸口剧烈起伏。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第一时间扫向房间角落——那个堆着软枕的三角区域!
披肩还在!枕头也还在!那团东西依旧保持着被掩埋的状态,安静地待在那里!
悬在喉咙口的心,猛地落回了一半。
她摸索着按下墙上的开关。
暖黄色的壁灯瞬间亮起,柔和的光线驱散了门口的黑暗。
颜之知屏住呼吸,一步步走向那个角落。她的脚步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什么。她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和擂鼓般的心跳。
“陈立农?”她压低声音,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角落里那团披肩和枕头堆,纹丝不动。没有回应。
一丝不祥的预感悄然爬上心头。颜之知加快了脚步,几乎是扑到那个角落前。她伸出手,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猛地掀开了最上面那个压着的抱枕!
披肩被粗暴地掀开了一角。
下面……没有人!
只有一堆被揉皱的、凌乱的软枕!那件宽大的灰色T恤和深蓝色沙滩裤,被胡乱地塞在枕头堆的最下面!
颜之知的呼吸骤然停止!大脑一片空白!
他跑了?!从阳台跑了?!
巨大的恐慌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吞没!她猛地站起身,像无头苍蝇一样在房间里疯狂搜寻——床底!空的!衣柜!空的!浴室!只有冰冷的瓷砖和残留的水汽!
没有!哪里都没有!
“陈立农!”她失声叫了出来,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撕裂变调,带着哭腔。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灭顶的绝望彻底击垮的刹那——
“喵呜……”
一声极其微弱、带着浓浓委屈和依赖的猫叫,从她身后……阳台的方向传来。
颜之知的身体猛地僵住!她像生锈的机器人一样,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巨大的落地窗通往宽敞的私人阳台。此刻,玻璃门开着一条窄窄的缝隙,晚风带着海水的咸腥味灌入房间。
而在阳台那光滑冰凉的白色大理石围栏边缘……
一个小小的、雪白的毛团子,正背对着房间,孤零零地蹲坐在那里。
晚风拂动着它蓬松的毛发。它小小的身体微微前倾,仰着小脑袋,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专注地望着远处深蓝夜幕下,那片被城市灯火勾勒出的、陌生的海岸线轮廓。
月光洒在它身上,给它雪白的毛发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辉。
它看得那样专注,那样安静,小小的背影在无垠的夜色和海天之间,显得格外单薄,又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