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罗历二六三四年,大寒。
昊天宗仍处封山,护山大阵“天罡九星”昼夜流转,将方圆百里风雪尽数锁于阵外。于是宗内自成一界:山腰桃林提前绽出浅粉,峰顶积雪却厚可埋人。三岁的唐三,便在这两重天地里长大。
他生得比同龄孩童小一圈,肤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眉心正中,两枚神纹被一条细如发丝的玄色抹额遮得严严实实。抹额是唐啸亲手以“星纹铁”织就,可隔绝一切精神探查。此刻,他正蹲在桃林最深处的雪窝里,指尖拈着一枚半融的冰晶,对着日光细细端详——冰晶里,有他昨夜布下的“百步飞花”暗器轨道:六瓣冰刃回旋,可于一瞬封喉。
唐三还是重了。
童音淡淡,仿佛自语。下一刻,冰晶在他指间碎成齑粉,被风一吹,散入雪中再寻不见。
若有人凑近,便会发现这三岁孩子的眼底沉着两簇极静的火:一簇金,一簇红,皆被长睫覆住,只在偶尔抬眸时泄露锋芒。
……
今日是贵客临门的日子。
七宝琉璃宗宗主宁风致携女宁荣荣,亲赴昊天宗。对外只说“拜访旧友”,实则是两大宗门暗线互通:武魂殿近来动作频频,上三宗必须提前合纵。
宁风致白衣折扇,笑意温润;他身侧的宁荣荣裹着雪貂小氅,绒帽下一双杏眼滴溜溜乱转。她第一次离开七宝琉璃宗,对什么都新鲜,却又谨记父亲叮嘱——“昊天宗封山多年,不可失礼。”
于是,小小的孩子努力端出端庄模样,像只刚学会走路的小狐狸,一步一停,尾巴都要炸毛。
唐啸、唐昊率五位长老于山门迎候。
隔着最后一道禁制,唐三被七长老牵在手里。长辈们寒暄时,他微微侧身,目光穿过人缝,落在宁荣荣身上——
那是个比雪还白的女娃娃,唇色却像早春第一瓣桃。她也在偷看他,视线对撞的一瞬,宁荣荣“唰”地躲到宁风致腿后,又忍不住探出半张脸。
唐三的眸光极轻地颤了一下。
他想起前世唐门藏经阁里一句话:
“世间万物,皆可入暗器谱,唯有人心最难描。”
此刻,他忽然觉得,人心或许也可以描——只需把那双怯生生的眼睛,永远留在记忆里。
长辈们移步正殿,七长老弯腰把唐三抱起,小声哄:“三儿,今天不练锤,陪客。”
唐三“嗯”了一声,双手环住七长老脖子,目光却仍追着宁荣荣的背影。那一声“嗯”极淡,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低磁,听得七长老心里直犯嘀咕: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冷,除了自家人,旁人连笑模样都见不着一个。
……
正殿暖阁。
两宗分宾主落座,宁风致与唐啸谈论局势,宁荣荣被安排在右侧小案,面前摆着一碟琥珀桃仁、一杯热羊乳。
唐三坐在对面,身前同样一只小案,却空空如也——他饮食清淡,且从不用旁人递来的食物。
宁荣荣咬了口桃仁,腮帮子鼓起,像只囤食的小松鼠。她悄悄抬眼,发现对面的小哥哥正看着自己,目光不凶,却深得像夜里藏了星星的湖。
她抿了抿唇,把碟子往中间推了推,软声软气:
宁荣荣你要吃吗?
宁荣荣有点失望,低头揪自己袖口。下一瞬,一只小小的、苍白的手伸到她碟边,取走了一枚桃仁。
指尖相触,宁荣荣只觉得那手比雪还凉,却莫名让她耳根发烫。
唐三把桃仁捏在指间,垂眸端详片刻,忽然轻轻一弹——
“嗖!”
桃仁划出一道极细的弧线,准确落入宁荣荣的羊乳杯,溅起一朵小小奶花。
宁荣荣愣住。
唐三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雪落:
唐三甜的
那是宁荣荣第一次听见他说话,也是第一次,看见他嘴角极浅的弧度,像冰湖裂开一线,露出下面的春水。
……
午后,长辈们移步秘室,留孩子们在偏殿。
七宝琉璃宗随行的两位护宗斗罗守在门外,昊天宗则布下隔音魂导器。
偏殿内,火盆噼啪。
宁荣荣脱了小氅,露出里头粉白对襟小袄,抱膝坐在软榻上,偷看坐在窗边看书的唐三。
——说是看书,其实那是一本空白册子,唐三以指为笔,以魂力凝冰作墨,正在复刻“玄玉手”行功图。
宁荣荣你在画什么呀?
宁荣荣忍不住挪过去,小脑袋几乎凑到他肩上。
唐三指尖一顿,冰墨散去。他偏头,正对上宁荣荣亮晶晶的眼睛,那里面盛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与欢喜。
他忽然想起前世唐门后山的野猫,也是这样凑过来,用湿漉漉的鼻尖碰他的手指。
唐三想学吗?
宁荣荣眨眨眼,用力点头。
唐三伸出右手,掌心向上,五指修长。宁荣荣犹豫了一下,把自己的小手放上去。
一触即收。
宁荣荣却觉得有股细细的暖流,顺着手腕一路爬进心口,像雪夜里突然亮起的一盏灯。
唐三收回手,淡淡道:
唐三这是‘玄玉手’的入门,每日寅时,以温水浸手一炷香,再按我方才的魂力轨迹运转三十六周天,可固本培元。
宁荣荣听得半懂不懂,却极认真地记下。
她想了想,从腰间小锦囊里摸出一颗琉璃珠,塞进唐三手里:
宁荣荣给你。爹爹说,这是我的‘小仓库’,里头有好多亮晶晶的东西,你要是喜欢,都给你。
琉璃珠不过拇指大,却映着偏殿灯火,流转七彩。唐三垂眸,指腹摩挲过珠子表面,忽然收紧。
唐三谢谢
他声音很低,却带着郑重的意味。
宁荣荣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窗外,一片雪花落在窗棂,久久未化,像也被这笑容烫了一下。
……
傍晚,七宝琉璃宗告辞。
山门处,宁风致牵着女儿,向唐啸、唐昊拱手。
宁荣荣一步三回头,目光在人群里搜寻。
唐三被七长老抱在怀里,小脸埋进老人颈窝,只露出一双眼睛,静静看着她。
宁荣荣忽然挣脱父亲的手,跑回来,踮脚在唐三耳边小声道:
宁荣荣我叫宁荣荣,你要记住呀!
唐三睫毛颤了颤,极轻地“嗯”了一声。
宁荣荣心满意足,跑回父亲身边。
风雪中,七宝琉璃宗的车辇渐渐远去。
唐三仍望着那个方向,直到七长老用胡子扎他:“小没良心的,人走了才看。”
唐三收回目光,小手却悄悄攥紧了那颗琉璃珠。
珠子在他掌心透出一缕极细的暖意,像一颗小小的太阳,落进终年积雪的山巅。
……
是夜。
唐昊推门而入,便见小小的孩子盘膝坐在榻上,掌心向上,指尖凝着三寸冰刃,刃身薄如蝉翼,映着烛火泛出幽蓝。
听见动静,唐三睁眼,冰刃“叮”地碎成星屑。
唐三爹
他声音仍淡,却带着只有面对亲人才有的柔软。
唐昊走过去,揉了揉儿子发顶,视线落在那颗被细绳穿好、挂在唐三颈间的琉璃珠上,眸光微深。
唐昊喜欢?
唐三点头,又摇头:
唐三重要
唐昊便不再问,只把儿子抱起来,像抱一把小小的剑。
窗外,雪落无声。
无人知晓,这一夜,三岁的唐三在梦里第一次踏入了“鬼影迷踪”的门槛。
而远在七宝琉璃宗的小公主,抱着枕头,梦里全是那双比雪还冷的眼睛,在看见她时,悄悄化开的一弯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