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导管室的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消毒水和臭氧混合的独特气味。林森刚结束一台复杂的冠脉介入手术,汗水浸湿了手术衣的内衬。他脱下铅衣,感受着肩膀久违的轻松,疲惫却带着一丝完成挑战后的满足。病人血管条件极差,多处弥漫性狭窄,好在最后成功植入支架,血流恢复通畅。
“林医生,手术很漂亮。”器械护士小吴递过一瓶水,语气带着由衷的佩服。
林森点点头,拧开瓶盖灌了几口,目光却落在手术台上那个刚刚撤下的、印着“冠影医疗”Logo的支架输送系统包装盒上。这是刚才手术使用的新型药物涂层支架“冠影Prime”,也是华康医院心内科最近主推的产品。
手感有点涩…林森心里掠过一丝异样。在释放支架的关键步骤时,他感觉导丝推送的阻力比平时使用其他品牌支架要大一些,支架展开的瞬间也少了几分流畅。虽然最终结果没问题,但这种细微的差异,对于一个常年与导管、支架打交道的主刀医生来说,如同指尖触碰琴弦的微妙震颤,清晰可辨。
“小吴,这个‘冠影Prime’,最近用的多吗?”林森状似随意地问。
“多啊!”小吴一边整理器械一边说,“陈主任特别交代,新型号优先试用。听说性能优越,价格也挺‘优越’的。”她吐了吐舌头,后面半句压低了声音。
林森没再说话,只是拿起那个空包装盒,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参数说明。性能优越?他记得上周参加线上学术会议时,业内几位顶尖专家对这款支架的评价似乎颇为保留,尤其提到了其径向支撑力(Radial Force)和输送性(Trackability)的实测数据,似乎与厂家宣传有不小出入。
一丝疑虑,像冰冷的蛇,悄然爬上心头。
下午,林森被通知参加“新型心脏支架采购评估小组会议”。会议由主管采购的张主任主持,心内科陈志远作为临床专家代表列席,还有几位行政、财务和器械科的人。
会议室里气氛严肃。张主任开场白后,负责市场调研的同事开始介绍候选品牌。当介绍到“冠影Prime”时,林森注意到陈志远身体微微前倾,听得格外专注。
“冠影Prime,采用最新一代生物可降解聚合物涂层,药物释放曲线更平缓,理论上能显著降低再狭窄率。其独特的开环设计,据称能提供优异的血管适应性…”调研员照本宣科地念着厂家资料。
“张主任,各位同事,”陈志远适时地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款支架,我本人和团队近期试用过不少例,效果确实令人满意。患者术后反馈良好,影像学复查结果也非常理想。”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更重要的是,冠影医疗作为国内新兴龙头企业,与我们华康有着深度的战略合作意向,在价格和服务上,都给出了非常有诚意的方案。”
“价格?”财务科的李科长推了推眼镜,“陈主任,他们的报价单我看过,单支支架价格比目前我们用的进口主流品牌还要高出15%左右。这个‘诚意’体现在哪里?”
陈志远微微一笑,从容不迫:“李科长,账不能这么算。首先,这是最新技术,贵有贵的道理;其次,冠影承诺提供全方位的学术支持和售后服务,包括专家驻点指导、复杂病例会诊等,这些都是隐性价值;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切要以患者获益为最高准则。新技术意味着更好的愈后,长远看,节省的可能是二次手术甚至更大并发症的费用。”他巧妙地将商业谈判提升到了医疗伦理的高度。
林森听着,眉头越皱越紧。陈志远避重就轻,绝口不提他感觉到的操作性问题,以及业内对其实测数据的质疑。更关键的是,高出15%的价格,在如此大的采购量面前,是天文数字!
“陈主任,”林森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平静但清晰,“关于‘冠影Prime’,我有几点疑问。”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他身上。陈志远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请讲,林医生。”张主任示意。
“第一,根据我查阅的近期独立第三方测试报告,”林森拿出手机,调出事先准备好的资料截图(他留了个心眼,没带纸质文件),“‘冠影Prime’的径向支撑力实测值为14.5 ± 1.2 kPa,而厂家宣称的是>16 kPa。这个差异在应对严重钙化病变时,可能导致支撑不足的风险增加。”
他顿了顿,观察着陈志远的反应,对方面无表情。
“第二,其输送系统通过外径(Profile) 标称是5.3F,但在处理远端迂曲血管时,推送阻力明显高于同规格的成熟产品,这一点我在实际手术操作中有切身体会,可能影响到位成功率,尤其对年轻医生来说操作难度更大。”
“第三,”林森看向财务李科长,“关于价格。我对比了国际上同等技术水平支架的公开招标价格区间,‘冠影Prime’的报价,即使在考虑了国内关税和物流成本后,依然高出合理上限约20%-25%。这中间的溢价空间,是否真的能完全转化为您所说的‘患者获益’和‘服务价值’?”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张主任低头翻看着资料,财务李科长若有所思。陈志远脸上最后一点笑意也消失了。
“林医生,”陈志远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长辈对后辈的“提点”意味,“临床经验很重要,但也不能只看冷冰冰的数据。第三方报告?你知道那些测试环境跟真实人体血管的复杂性差多远吗?操作手感更是主观感受!至于价格…市场有市场的规则,我们作为临床医生,首要任务是选择对患者有利的产品,具体商务条款,应该相信采购部门的专业判断。”
他转向张主任:“张主任,林医生刚来不久,可能对医院的采购流程和供应商评估体系还不太熟悉。我看,具体的性能参数对比,可以由我们心内科技术小组内部再详细论证一下,就不占用大家太多时间了?毕竟,采购还是要考虑综合效益和长期合作。”
“边缘化”开始了。陈志远轻描淡写地将林森的专业质疑,归结为“不熟悉流程”、“主观感受”,并直接剥夺了他在这个会议上继续发言讨论的资格。
张主任立刻会意,点头道:“陈主任考虑得很周全。林医生提出的问题我们会记录在案,后续让技术小组深入评估。今天的会议主要是确定入围品牌方向,‘冠影医疗’作为国内领先企业,其产品和服务能力是值得肯定的。大家如果没有其他意见,我们就初步将其列入重点考察对象?”
其他人纷纷点头附和。林森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这不是技术评估会,这是一场精心导演的戏,而他,是那个不识趣的、试图撕开幕布的配角。
会议草草结束。林森沉默地收拾东西,第一个走出会议室。他需要透透气。
刚走到相对僻静的消防通道楼梯间,身后传来脚步声。是采购组的一个年轻科员小王,平时看起来挺斯文。
“林医生,等等。”小王快步追上,脸上带着一丝不自然的笑。
“有事?”林森停下脚步。
小王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林医生,刚才会上…您说的那些,挺专业的。”他话锋一转,“不过,有些事吧…水挺深的。陈主任在这个项目上…倾注了很多心血。您刚来,前途无量,何必为了些…嗯…数据上的小差异,给自己找不痛快呢?”他语焉不详,眼神却透着警告。
林森冷冷地看着他:“我只是基于事实和患者安全提出疑问。这有什么问题?”
小王干笑两声:“没问题,当然没问题!就是…提醒您一下,别多管闲事。安安稳稳做手术,拿该拿的奖金,多好?有些浑水,蹚进去容易,想干净出来就难了。”他拍了拍林森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然后匆匆离开了。
“别多管闲事”。赤裸裸的威胁。
林森站在原地,胸口堵得发慌。他拿出手机,下意识地想打给唐璃,但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又停住了。不能把她牵扯得更深。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回到办公室,他关上门,打开电脑,登录医院内部系统,调取了最近三个月使用“冠影Prime”支架的所有手术记录。他需要一个更直接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一份份病历和术后报告在他眼前快速掠过。大多数结果看起来都正常。直到他看到一份标注着“术中并发症”的报告。
患者姓名:吴建国,62岁,前降支近段严重狭窄。
术者:高振海(心内科另一位副主任医师)。
手术过程记录:…成功植入“冠影Prime”支架(3.5x28mm)一枚…支架释放后造影显示血管开通良好…5分钟后复查造影,支架近端出现急性血栓形成,血流TIMI 1级…紧急予替罗非班、硝酸甘油冠脉内推注,并再次球囊扩张…血栓部分溶解,远端血流恢复TIMI 2级…患者诉胸闷缓解…
报告写得轻描淡写,将责任归咎于“患者自身高凝状态”。但林森是行家,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点:支架释放后5分钟就出现急性血栓!这太快了!虽然高凝状态是诱因,但支架本身的设计(涂层、金属梁结构)是否影响了血流的通畅性?或者,其表面处理工艺是否存在缺陷,导致血小板更容易聚集?
他立刻调出该患者的术前术后影像学图片进行对比。术前,狭窄清晰可见;术后即刻,支架膨胀良好,管腔恢复;但仅仅5分钟后,支架近端就出现了明显的充盈缺损(血栓)! 这个时间点,支架金属梁对血管壁的刺激和聚合物涂层的初始反应,很可能扮演了重要角色!
林森的心沉了下去。这不是孤立事件!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这款被陈志远极力推崇、价格虚高的支架,可能存在着未被充分认识到的、导致急性血栓形成的风险!这关系到每一个使用它的患者的生命安全!
窗外,天色已暗。华康医院灯火通明,宛如一座不夜城,掩盖着白昼下的暗流涌动。
林森将这份关键病历和影像资料加密保存。他感到一阵疲惫,但更多的是沉重的责任感和被围困的窒息感。陈志远、采购组、还有那个神秘的操作后台…他们编织的网,比想象中更庞大、更危险。
他关掉电脑,准备离开。办公室的灯光熄灭,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进来一点微光。就在他拿起外套转身的瞬间,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办公室门口上方那个不起眼的半球形监控摄像头,红色的工作指示灯,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只永不闭合的眼睛,幽幽地闪烁着。
——它一直在看着吗?
林森脊背一凉,一股被窥视的感觉瞬间攫住了他。他快步走出办公室,走廊空无一人,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回响。
回到公寓,他疲惫地倒在沙发上。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显示时间:晚上9点47分。
突然,一条新的短信提示音毫无预兆地响起,尖锐地划破了寂静。
林森拿起手机。
发件人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本地号码。
短信内容只有短短一行字,没有任何称呼和落款,冰冷得如同手术刀:
> “吴建国的病历,你看得很仔细。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对心脏不好。9:47。”
林森的手机“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屏幕的光映着他瞬间失去血色的脸。
——他们不仅知道他查了病历。
——他们甚至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查的!
——那个摄像头…或者,他电脑的每一次操作,都在监控之下?
冰冷的恐惧,如同毒液,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箱里的实验动物,一举一动,都被黑暗中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