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是后半夜停的。
马嘉祺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咸腥的海风正卷着潮湿的沙粒,拍在他深蓝色的衬衫上。天边已经透出一点鱼肚白,但真正把沙滩照亮的,是悬在低空的月亮——像一枚被海水泡得发涨的银币,懒洋洋地躺在云层边缘,把清辉泼在退潮后的滩涂上。
他是这片海的守海人,祖上三代都住在这座孤岛的礁石屋里。暴风雨过后的清晨,总要去海边走一圈,捡回被浪冲上岸的浮木,或是看看有没有搁浅的鱼。
但今天的沙滩有点不一样。
先是那串脚印。不像渔船的铁锚拖痕,也不是海鸟的爪印,倒像是某种巨大的、带鳞的东西在沙上碾过,蜿蜒着通向不远处的礁石群,边缘还沾着湿漉漉的海藻。
马嘉祺皱了皱眉,脚步放轻了些。他腰间别着一把用来割渔网的小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顺着那串痕迹往前走。
然后,他听到了声音。
不是海浪拍礁石的轰鸣,也不是海鸥的啼叫,是一种很轻、很软的调子,像有谁在耳边呼气,又像远处冰棱融化的脆响。那声音断断续续的,带着点委屈,又有点茫然,听得人心里发颤。
声音是从两块巨大的黑色礁石中间传出来的。马嘉祺放轻脚步绕过去,月光恰好从礁石的缝隙里漏下来,在沙地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带——
光带的尽头,卧着一个人。
不,不能说是“卧着”。
那是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少年,上半身陷在被海水泡软的沙里,银白色的长发像被揉乱的海藻,湿漉漉地铺在肩背上,几缕发丝粘在苍白的脖颈上。他穿着一件像是用珍珠母贝缀成的薄衫,被海水浸得半透,勾勒出纤细的肩线。
而他的下半身——
马嘉祺的呼吸猛地顿住了。
没有腿。
从腰际往下,是一条覆盖着细密鳞片的尾鳍,颜色深得像泼翻的墨,却又在月光下泛着一层极淡的蓝,像把整个深海的星光都揉了进去。鳞片边缘是半透明的,随着少年细微的动作轻轻颤动,偶尔碰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像碎玻璃相撞的声响。
刚才那奇怪的调子,就是他发出来的。他似乎还没醒,眉头微微蹙着,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水珠,随着呼吸轻轻扇动,尾鳍偶尔会无意识地往沙子里钻,像是在寻找水的踪迹,却只带起更多干燥的沙粒,沾在鳞片上,显得格外可怜。
马嘉祺握紧了刀柄,又慢慢松开。他从小听祖父说过关于“海灵”的传说——说深海里住着长着鱼尾的生灵,歌声能引来风暴,眼泪会变成珍珠。他一直以为那只是渔民用来哄孩子的故事。
可眼前的少年,分明就是传说里的模样。
他往前走了两步,踩在沙上的声音惊动了对方。少年的睫毛猛地一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像盛着融化的冰,又像浸在海水里的蓝宝石,瞳孔比常人要大些,带着点懵懂的天真。他看到马嘉祺的瞬间,明显吓了一跳,尾鳍猛地拍了一下沙地,溅起的沙粒落在马嘉祺的裤脚。他似乎想往后缩,却因为离开了水,动作显得格外笨拙,反而把自己弄得更狼狈,眼眶微微泛红,像是要哭了。
“别、别过来……”他开口,声音软软糯糯的,带着点海水的凉意,尾音还有点发颤,“我、我没有偷你们的鱼……”
马嘉祺愣住了。他没想到这“海灵”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
他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些:“我不是来抓你的。”他指了指少年沾着沙粒的尾鳍,“你搁浅了,对吗?”
少年眨巴了两下眼睛,长长的睫毛上的水珠滚下来,滴在锁骨处,像一颗碎掉的珍珠。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鱼尾,又抬头看了看马嘉祺,眼神里满是困惑:“水……我的水不见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尾鳍又徒劳地拍了拍沙地,这次动作更轻了,像是没了力气,鳞片上的光泽也暗淡了些。
马嘉祺的心莫名地揪了一下。他看了看天边泛起的鱼肚白,再晚一点,太阳出来,这少年恐怕会更难受。
“我带你去有水的地方。”他站起身,指了指不远处自己的小屋,“我家有个大木桶,我可以把海水装进去。”
少年似乎没听懂“木桶”是什么,但他看懂了马嘉祺指向的方向,也感受到了对方语气里的善意。他犹豫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又垂了下来,小声问:“你……不会把我卖掉吗?”
马嘉祺失笑。他长得这么好看,卖掉确实能赚不少钱,但他看着少年那双清澈得像刚过滤过的海水的眼睛,只觉得不忍心。
“不会。”他蹲下来,伸出手,掌心向上,“我叫马嘉祺,是这里的守海人。你呢?”
少年盯着他的手心看了很久,银白色的长发滑下来,遮住了半张脸。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碰了碰马嘉祺的掌心——他的指尖很凉,带着海水的湿意。
“宋亚轩。”他小声说,“我叫宋亚轩。”
说完这句话,他像是耗尽了力气,眼睛一闭,竟直接晕了过去。银白色的长发彻底散开,盖住了他的脸,只有那条深海蓝的鱼尾,还在月光下轻轻翕动着,像一片被遗忘在沙滩上的、破碎的星河。
马嘉祺叹了口气,收回手,掌心还残留着那点凉意。他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其他渔船靠近,迅速解下腰间的绳索,又转身跑回自己的渔船,把盖在船上的帆布扯了下来。
他小心地将帆布铺在宋亚轩身下,尽量避开他的尾鳍,然后半蹲下来,用帆布将少年轻轻裹住。入手比想象中要沉,大概是因为鱼尾上的鳞片密度很大。他动作很轻,生怕弄疼了对方,帆布边缘不小心蹭到宋亚轩的脸颊,对方无意识地往里面缩了缩,像只受惊的小兽。
“别怕。”马嘉祺低声说,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我带你回家。”
他背起宋亚轩,帆布裹住的身体很软,只有尾鳍的部分硬硬的,偶尔会碰到他的后背。银白色的发丝垂下来,扫过他的脖颈,带着点海水的咸腥味,却不讨厌。
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背着另一个,踩着潮湿的沙滩,往不远处亮着一盏孤灯的小屋走去。
马嘉祺不知道,在他转身的瞬间,宋亚轩晕过去时没来得及闭上的眼角,悄悄滑下了一滴泪。那滴泪落在帆布上,瞬间变成了一颗圆润的、泛着月光的珍珠,滚进了沙里,很快被涨潮的海水卷回了深海。
而更远一点的地方,灯塔的灯光下,一个背着画夹的少年正举着画笔,对着沙滩的方向,手指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他画本上,刚勾勒出半个礁石的轮廓,却在看到那道背着人的身影时,笔尖顿住了——
刚才那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一片在月光下发光的蓝。
像极了他昨晚梦到的、从深海里游出来的奇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