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被碾碎的最后一刻，魏无羡只记得两种声音。
一种是人间的。是山呼海啸般的怒骂，是淬了毒的诅咒，是“夷陵老祖”“邪魔外道”“死有余辜”这些字眼像烧红的烙铁，一下下烫在他的魂魄上。那些曾经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此刻都扭曲着，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憎恶与恐惧。他们举着剑，挥着符，将所有的不幸都归咎于他，仿佛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罪孽。
另一种是阴间的。是万千厉鬼的嘶吼，是怨毒的咆哮，是无数双冰冷的手撕扯着他的四肢百骸，是无边无际的怨气如同业火，将他从里到外焚烧殆尽。他被钉在乱葬岗的祭坛上，灵力被封，陈情断裂，连最后一丝喘息都被怨气堵在喉咙里。
疼。
不是皮肉之苦，是灵魂被寸寸灼烧、碾磨成灰的剧痛。
他想嘶吼，想质问，想大笑，最终却只化作一声破碎的呜咽，消散在漫天怨气和人声鼎沸里。
也好。
魏无羡想。
就这样吧。
活着太累了，被人唾骂，被鬼憎恨，爹不疼娘不爱（他记不清爹娘的样子了），唯一护着他的江澄最终也视他为仇敌，他拼死救下的温氏余部……算了，都过去了。
死了，就解脱了。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连最后一丝痛觉也消失了。
……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一瞬，又像是永恒。
魏无羡的意识在一片混沌中缓缓凝聚。
没有怒骂，没有嘶吼，没有灼烧的剧痛。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包裹感。温暖，湿润，还有……心跳声？
不是他的。
是一种沉稳、有力的心跳，隔着一层薄薄的壁垒传来，规律地，一下，又一下，像是某种安稳的鼓点，敲在他混沌的意识上。
还有……呼吸声。
绵长，平和，同样来自外部，带着一种淡淡的、清冽的草木香气。
魏无羡懵了。
他不是死了吗？被万鬼分食，魂飞魄散了不是吗？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他想动，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四肢，或者说，他的“身体”还只是一团模糊的意识聚合体，被禁锢在一个狭小而温暖的空间里。他能感觉到周围流动的、温和的液体，能感觉到那个不属于他的心跳和呼吸离他如此之近，近到仿佛同生一体。
这是……哪里？
一个荒谬却又无法抑制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混沌的意识中炸开。
他……重生了？
而且，看这情况……是重生在了……娘胎里？！
这个认知让他几乎再次“晕厥”过去。
重生？
他为什么要重生？
活着有什么好的？
被人追杀，被人唾弃，被全世界抛弃的滋味，他尝够了。乱葬岗上那焚心蚀骨的痛苦，那万鬼噬咬的绝望，他一秒钟也不想再经历。
凭什么？
凭什么他都已经死了，还要被拉回这个让他痛苦不堪的世界？
一股巨大的绝望和厌世感瞬间淹没了他。
他不想活。
一点也不想。
如果死亡是解脱，那现在这种状态算什么？老天爷的又一次玩笑吗？让他重新活一次，再经历一遍那些背叛、痛苦和死亡？
不。
他不要。
魏无羡的意识剧烈地波动起来，他想挣扎，想抗拒，想让这个刚刚凝聚的“存在”再次消散。他拼命地“冲撞”着周围的壁垒，想要撕裂这层保护，想要回到那无边的黑暗中去。
然而，他的“挣扎”在外界看来，或许只是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唔……”
一个轻轻的、带着疑惑的女声在外部响起，带着一丝慵懒的鼻音，像是刚从浅眠中被惊扰。
魏无羡的意识猛地一僵。
这个声音……
很陌生，却又奇异地带着一种让他心悸的熟悉感。清冽如寒梅，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是……谁？
“奇怪，怎么突然有点……不舒服？”
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点困惑，似乎在自言自语。她似乎动了一下，一只手轻轻抚上了自己的小腹，动作无意识，带着点茫然。
“难道是昨天练剑岔了气？”她低声嘀咕着，指尖的温度隔着壁垒传过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让魏无羡那剧烈波动的意识都不由自主地平静了些许。
魏无羡“听”着她的话，意识陷入了更深的混乱。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已经孕育了一个新的生命？一个带着前世所有记忆和绝望的灵魂？
藏色散人……
这个名字毫无预兆地跳进了他的脑海。
是了，是他的母亲。那个在他出生不久后就和父亲一起死于夜猎的女子。
原来……是她。
原来，他不仅重生了，还回到了自己刚刚被孕育出来的时候，回到了他从未有过记忆的、母亲的腹中。
这个认知，让他刚刚平静下来的意识再次掀起惊涛骇浪。
他的母亲……藏色散人……
那个只存在于别人零星描述中的、据说惊才绝艳、性格洒脱的女子。
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如果爹娘还在，他的人生会不会不一样？会不会不用寄人篱下，会不会不用那么辛苦地想要证明自己，会不会……不会走到最后那一步？
可现在，当他真的以这样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与这位素未谋面的母亲如此接近时，他心中涌起的却不是喜悦，而是更深的绝望。
活着，就意味着要再次经历那些。
意味着要再次面对人心险恶，面对世事无常，面对那些他拼尽全力也无法改变的结局。
甚至，意味着他可能会再次连累身边的人。
他的爹娘……这一世，他还会害死他们吗？
不。
魏无羡的意识蜷缩起来，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
他不要出生。
他不要再次来到这个世界上。
他不想活。
一点也不想。
他静静地“待”在那个温暖的空间里，听着外面藏色散人平稳的呼吸和心跳，感受着她偶尔的移动和低语。
她似乎真的只是以为自己岔了气，很快就放下了手，翻了个身，重新陷入了浅眠，呼吸又变得绵长而均匀。
而腹内的魏无羡，那颗刚刚开始萌芽的、属于“魏无羡”的心脏（如果那团意识能称之为心脏的话），却被无边的死寂和厌世感彻底淹没。
他闭上了“眼睛”——如果他有的话。
就这样吧。
就在这里，安静地消散吧。
不要再有魏无羡了。
永远不要了。
狭小的空间里，那团微弱的意识波动，渐渐沉寂下去，仿佛从未苏醒过一般。只有那来自外界的、不知晓一切的心跳声，依旧沉稳地、一下一下地敲着，像是在为一个尚未开始就已被判了死刑的生命，倒数着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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