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洒的水砸在瓷砖上,溅起一片热雾。我扯掉浴巾搭在架子上,水声哗啦里,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沈澈刚结束晚训,带着一身汗味和青草气,停在浴室门口。
“报告袁队,我来拿换洗衣物。”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干净得像海岛的风,就是太客气,客气得扎人。
我没回头,伸手把水温调得更高些,热汽漫过肩膀,故意让水流顺着锁骨往下淌。“进来拿。”我的声音裹在水汽里,有点哑,是我自己都知道的、带着点刻意的调子。
门被推开一条缝,他的影子投在地板上,停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我从镜子里看他,军绿色的作训服领口沾着草屑,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睫毛上还挂着水珠——训练量加了三成,这小子居然没垮,倒是比刚来时更结实了点。
“在哪?”他问,眼睛盯着地面,压根不敢往我这边瞟。
我低笑一声,伸手从挂钩上勾过他的作训裤,慢悠悠地晃了晃。“这儿。”
他的影子猛地顿了一下,耳尖“唰”地红透了,跟被热水烫过似的。几步窜过来抢裤子,指尖擦过我的手背时,凉得像海水。我故意捏紧了点,他一拽,整个人往前踉跄了半步,差点撞进我怀里。
“袁队!”他急了,声音都带了点颤,眼睛终于抬起来瞪我,瞳孔亮得惊人,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就是这双眼睛。我盯着他看,突然觉得心口有点发紧。上次看见这双眼睛,还是在三年前的礁石上,月光洒在他尾巴上,银蓝色的鳞片闪得人晃眼。他趴在我耳边说“等我回来”,尾音带着点海腥味的甜。
可现在,这双眼睛里只有警惕和陌生,像只被惹急了的小兽。
“松手。”他又说,力道加重了些,手腕上的青筋都绷起来了。
我松开手,看着他攥着裤子落荒而逃,门“砰”地关上,还能听见他撞在走廊栏杆上的声音。浴室里只剩下水声,热汽模糊了镜子里的我,嘴角的笑怎么也挂不住了。
我慢慢靠在瓷砖上,冷水从头顶浇下来,激得我打了个寒颤。
三年前他消失的时候,我在那片海里泡了整整七天。潜水服磨破了皮,救援队把我拖上船时,我手里还攥着他留下的、那片会发光的鳞片。后来鳞片暗下去,像块普通的石头,我就把它塞进了防水袋,贴心口放着,放了三年。
我以为他死了。直到三个月前,看到新兵档案里“沈澈”两个字,看到那张照片——明明是人类的模样,可眉骨的弧度,笑起来左边嘴角的小梨涡,跟我记忆里的人鱼一模一样。
我把他调到老A,故意天天找他麻烦,扣他的分,罚他加训,洗澡时故意逗他,甚至在格斗训练时故意输给了他一次——就想看看他会不会记起什么。
可他什么都不记得。
上次五公里越野,他脚崴了,我背着他往医务室走,他趴在我背上,突然问“袁队你背上怎么有疤”。我说是被礁石划的,他哦了一声,没再问。他忘了,那道疤是我当年为了捞他,被海底的珊瑚划的,流的血染红了半片海水,他趴在我怀里,用舌头舔着伤口说“会好的”,尾鳍轻轻扫着我的脚踝。
还有上次打靶,他手枪卡壳了,我站在他身后帮他卸弹匣,胸口贴着他的后背,能感觉到他心跳得飞快。我在他耳边说“放松点”,他却猛地躲开,说“谢谢袁队”。他忘了,以前他总爱窝在我怀里玩我的配枪,说人类的武器没他们的骨刺好用,气鼓鼓的样子,会用尾巴尖勾着我的腰。
我对着镜子抹了把脸,热水顺着下巴滴进水里,溅起小小的水花。毛巾扔在架子上,我没去拿,就这么光着身子站在水里,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子——肩膀上的疤,锁骨上的痣,还有左腰上那个被他咬出来的牙印,都是他留下的记号。可这些记号,现在只对我一个人有意义了。
他甚至不记得,当年在礁石上,他把脸埋在我颈窝里,闷声闷气地说“袁朗,我好像有点喜欢你”。那时海风正好,浪拍在礁石上,像在为他鼓掌。我当时太年轻,只是心跳快到不可思议。
而现在,他成了我的兵,每天喊我“袁朗”,敬标准的军礼,在我故意逗他时红着脸躲开,却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肯给我。
我拿起旁边的沐浴露,狠狠地挤了一大坨,泡沫糊了满身。水流冲过喉咙时,我没忍住,低低地骂了句脏话。
混蛋。
忘了约定就算了,忘了我也算了,本来以为一条鱼不会再为他痴迷,更何况我现在的工作又值得谁来托付呢?一个在刀尖上舔血的人,不值得爱,也爱不起。可没想到小鱼居然真的还跑到我眼皮子底下当起了兵,穿着跟我一样的作训服,跑在我训练的场地,被我扣着分,却连我是谁都不记得了。
浴室门又被敲响了,这次是齐桓的声音:“袁队,沈澈那小子刚才去器材室了,说要加练格斗。”
我关掉花洒,拿过毛巾擦头发,声音冷得像冰:“告诉他,再加练两小时,理由——顶撞上级,扣十分。”
毛巾擦过眼睛时,有点涩。我对着空无一人的浴室,低声说:“沈澈,我还没跟你说呢。”
说我也喜欢你。
说我等了你三年。
说你跑什么啊,我又不会吃了你。
可这些话,被水汽裹着,散在空气里,连个回声都没有。外面的风从窗户缝钻进来,带着训练场上的草腥味,像极了他身上的味道,却怎么也暖不了我这颗被丢在海里泡了三年的心。
真委屈。我摸了摸心口那片贴身放着鳞片的地方,硬邦邦的,硌得人有点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