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生命就像一艘小船,在海上漂泊。只是那小船太脆弱了,夜晚的浪一打,船就坏了。
我第一次遇见于槐安的时候才二十岁,他十三岁。那时候我跟着我爸去那儿做项目,但我就是个凑热弄的,算是度假。只是那地儿太破了,虽然我爸常跟我说,但如果不是这次亲眼所见我真的无法相信都二十一世纪了还有这么破的地方。
这里的地是还有大坑的泥土路,睡的是土炕,甚至连网都没有。
我坐在车上不想下去,吹着空调,因为没网我只能玩数独,然后就看见我爸那一群人在车外抽烟还在抱怨,车的隔音一般,几个零星的字眼儿钻进我的耳朵。
“艹,‘/;、晦气,就%@%。?!丧事儿。”
我来了兴趣,下车问了是哪家就拿着我爸的卫星电活往那家走。
那家门口坐着个老爷爷,驼背,也不算高,还很黑。他的眼神有些呆滞,旁边竖着一根拐棍。
我问了那老爷爷,他同意我进去,看我年轻还往我手里塞了把糖,我看了眼,一共有十三颗,全是草莓味。我拆开一颗丢进嘴里,很甜,甚至有点齁了。
那家挺大的,进去之后就是一个院子,一群大爷大妈站在外围,我个儿比他们高,看见一个小孩跪在一间屋子门口烧纸,那小孩儿穿着一身白衣,看起来是守丧的,他没哭,只是看得出很疲备。
小孩儿麻木地将手中的纸币一张张扔进火盆里,那群大爷大妈则嗑着瓜子,然后将嗑完的瓜子皮扔在地上。我不理解这种行为,甚至于有些讨厌。
等人群散去许多时那个小孩儿才抬头看过来,说实话那小孩儿长得完全在我的审美点上,那是一双非常典型的桃花眼,上扬眉,薄唇,体型较瘦,皮肤有点黑,手算不上好看,因为上面有一些小口子和创口粘,指腹上还有薄薄的茧,那是长期做农活磨出来的。
那小孩儿好像还有点近视,看到我后眯起眼睛打亮我,最后轻轻朝我点下头,又继续把头转回去烧纸。
我倚在离他较近的一堵墙边,躲在阴影里,以免被七月末毒辣的太阳晒到,我看着他烧完纸又从身后类似库房的房子里拿来一大袋子的“金元宝”来烧。
直到夜暮将临那小孩儿才把所有东西烧完,他先是把火灭掉,把东西收拾好,然后就拿着扫帚把那些被人扔在地上的瓜子皮和刚刚烧纸留下的尘土扫完才朝我走过来。
我抱臂低头看他。
那小孩儿不喜欢仰头看人,微微皱起眉头,迟疑一下,站上两阶台阶才与我说话:“他们都走了。”
他的声音很好听,还带着点独属于小孩儿的稚嫩。我无所谓地点两下头,大大方方地打量他的脸:“我知道,我看着他们走的。”
那小孩好像有些无语,但还有耐着性子与我交谈:“那你为什么还不走?我家没有吃丧席的习惯。”
我忽略他的第二个问题:“天黑了。”
他看着我:“所以呢?”
我睁着眼说瞎话:“我怕黑,走不了夜路。”
看得出那小孩儿眼中想骂人的怨气,但往门口看看还是皱着眉问我:“那你哪儿来的?”他又看见我腰上挂着的卫星电话,“打电话叫他们来接你。”
我倚在墙上,有一种要赖在这儿的架势:“我城里来的,这电话没电了。”
那小孩儿愣了一下,轻“切”声,上下打量我一遍,领着我往外走,到门口时和那老爷爷说了两句,就又带着我往村口走。
我故意走慢些,仔细打亮着那小孩儿,半晌,问他:“小孩儿,你叫什么?”
他不理我,我也不气馁,开始自故自地介绍自己:“我叫叶安羽,‘安得黄鹤羽,一报佳人知’的‘安羽’。”又怕他不知道,我又开口补充,“李白的《拟古》。”
“前一句是‘出门望帝子,荡漾不可期’。”那小孩儿终于抬头看我,“我知道,我叫于槐安。”
我又弯下些腰,贴近他些:“那两个字?”
他又恢复嫌弃的眼神,瞪了我一眼,离我远些:“‘一枕槐安’的‘槐安’。”
我挑眉,有点差异:“‘一枕槐安’?”
那小孩儿点点头。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寓意——”
于槐安打断我:“‘一枕槐安’比喻一场空欢喜。我知道。”
我不再多说什么,安静地跟着他走了一段路,突然又问:“我今年二十了,读大二,你几岁?”
于槐安像是不愿理我,但因以我已经说过自己的年龄他又不好不说。农村的夏日晚风带着独特的花香和农作物的味道,隔了半晌,他才开口:“13岁,读初一,别问了。”
我挑挑眉,听话地又安静一段时间,快到村门口时就又问他:“你都初一了,为什么还这么矮?”
于槐安猛然瞪大眼睛,抬头看着我,整张脸铁青,还写着“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的表情,几次欲言又止。
我感觉他应该把我当精神病了。又走上一段路,于槐安像是再也忍不住了,他指着前面,说:“走到头右转,然后左转。”
我装作不解,歪头看他:“你不带我过去吗?”
“村子就这么大,你丢不了。”
“你就是这么对待自己朋友的吗?”我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为像个变态,但就是忍不住想逗他。
于槐安冷哼一声:“我和你不熟,而且我要回家睡觉了。”
我低头看看表,然后把表伸到他眼前:“哦~你七点半就睡觉啊?”
于槐安不理我了,但还是认命地带着我住村口走。快到村口的时候他问我:“你们是来改造的。”
我心想他知道的还挺多,点点头,顺便纠正:“是村庄规划与产业发展。”
于槐安有些不屑地冷笑一声,语气不善:“改造什么?都这么烂了。”他这样嘟囔着,像是很讨厌要改造的这件事。
“改造不好吗?地变成公路,土炕变成木板床,村里还能有网玩手机。”我低头看着于槐安,不理解为什么他这么烦感。
于槐安沉默片刻,踢了脚石子:“改成公路就意味着旅游业发展起来,这边著名的景点是村口向南走16公里的淡水湖,四季环境幽美,但因为这边的地形和住所条件让很多人止步。”
他抬头乜了我一眼,又道:“旅游业的提升也代表着地方经济水平提升,所以村民就有消费能力,土炕才能换成木板床,才能有网。”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于槐安,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初一的中学生说出来的话。
于槐安倒是非常平静,他看了我一会儿,轻哼一声,像是嘲讽:“而且随着旅游业的发展,游客量也会变大,这时就会建设临时医疗点、餐馆和民宿,这样不仅加强了地方经济,同时促进了城市与乡村的交往。”最后于槐安冷笑一声,有些骄傲地看着我,像是在邀功的小孩:“大学生,你不会连这都不知道吧?”
是嘲讽无疑了。
我嘴角抽了抽,不敢相信自己一个初中生嘲讽了。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我们走到村门口了,我爸那一行人早就不知去向了。
我嘴角又抽了抽,转头看向于槐安,莫名有些尴尬:“我爸他们不知道去哪儿了。”
于槐安点点头,摊开手:“我也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我嘴角再次抽了抽,拿车钥匙解了车。
这辆车是一辆一四年生产的的越野车,车内散发出一股老式皮革的味道。于槐安后退两步,脸上满是嫌弃。
我从后座拿出两包方便面看向于槐安:“吃吗?红烧牛肉的。”
于槐安看着我手上的两个盒子,抿着唇,有些欲言义止的意思。
我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又从车后座拿出一个热水壶来准备泡面:“没事,这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你——”
“你们晚上就吃这玩意儿啊?”
我疑惑地抬头看他,嘴里还叼着刚从方便面盒子里拿出来的塑料叉子。
他叹了口气,走过来拿走我手中的热水壶和泡面,又顺带着把我嘴里的叉子也抽走。
于槐安的眼神像是一只流浪久了的大狗突然遇到一只刚满月的被丢出来的小奶狗一样,就连语气都带上几分怜惜:“肉没几粒儿,量还这么少,连菜都没一根,你们城里人真可怜。”
还不等我回话,于槐安就关上车门,拉着我又往回走:“这玩意儿在我们这儿狗都不吃。”
甚至都不带看一眼的。
我一脸懵地又被于槐安拉回他家,他爷爷不在,不知道去了哪里。
于槐安拉着我进了左边的一个屋子,他让我坐在旁边的小凳儿上等着。
我打量起这间屋子,它和我想的不太一样,做饭用的工具的确是老式灶台,只不过很干静,下面放木炭的洞都没有什么溢在外面的炭灰。
我还在打亮厨房的时候门口突然进来一只狸花猫和一只大黑背,那狸花猫嘴里叼着条鲌鱼,高傲地乜了我一眼就朝着于槐安走过去,而那只大黑背只是靠近我闻了闻就趴到于槐安脚边,也不理我。
我有点好笑地看着于愧安从那狸花猫嘴里拿过鲌鱼,然后又拿起一旁的抹布给猫擦捕鱼时湿掉的下巴。
“这只猫是我从它刚出生的时候就开始养的,它谁都不亲,就和我亲点。”于槐安擦猫的动作很温柔,那狸花猫也舒服的很,眯起眼睛直打呼。
我装作了然地点点头,心里却腑肺:“那是就跟你亲一点儿吗?简直是一个模版里刻出来的。”
我又去看那只大黑背,然后发现它也再看我,可能是它的目光太直白,我竟有点没来由地心虚。
“那狗是我爸有一次回来时给我的,当时它才刚满一个月。”于槐安给猫擦完下巴又蹲下身摸摸狗头,然后拎着那条鲔鱼的腮走到院子里的池塘旁,把鱼扔进池塘去。
我跟着去看了看,那池塘挺隐蔽的,在一片栀子花众后,旁边还有一棵丑橘树。
那狸花猫和大黑背也跟了过来,猫像是不满意于槐安的行为,抬头不满地朝着他“喵”了几声。
这猫声音来得真夹,跟着绿茶似的。
我在心里这样蛐蛐儿,看着于槐安蹲下身对着那猫又摸又哄。
“不是不吃,只是今天太晚,没办法做了,明天就吃,不是嫌弃你抓的鱼小,你抓的鱼很大,够吃一整天。”
等于槐安哄完猫,我就跟着他从旁边的小形菜园里面摘了点蔬菜和花生,看着他做饭的时候我拿着从小菜园撅下来的黄瓜啃,另一只手就揉着大黑背的狗脑袋。
于槐安把菜切好,沉默了片刻又出去一趟,他不让我跟着,我只好听活地又坐回那张小凳儿上,没过一会儿外面就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声音,还伴随着铁盆儿落地的“哐唧”声。
我刚想出去看看,就发现脚边的大黑背和趴在纸箱子里的狸花猫都没有一丝要动的意思,在想想于槐安的“命令”后还要乖乖地坐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果然,没过几分钟外边的声音就停下来,于槐安拿着一小篮子的柴鸡蛋走进来,脸色阴沉,如果硬要形容,那应该和非洲的野生水牛没什么两样。
我刚要开口,脚边的大黑背和纸箱子里的狸花猫就齐齐起身,跑出大门,好似于槐安是“阎王爷”再世一般。
以及,我甚至看到那大黑背在出去时还给了我一个“祝你好运”的眼神。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于槐安的背影,想了想,还是走上的拿掉他头发上挂着的鸡毛。
于槐安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转过身来看着我,有一种“你要是说错话就宰了你喂狗”的意思。
我虽然是会一点哄人在身上的,但也不想现在给人惹急了,所以在把于槐安头发上他没弄干净的鸡毛拿干净后我才慢悠悠地开口问道:“所以那只猫和那条狗叫什么?”
于槐安一愣,倒是有些意外,把身子转回去,将鸡蛋一个个拿出来:“猫叫悠然,狗叫自得。你问这个干嘛?”
我继续转移话题,顺便把那些鸡毛扔进垃圾诵:“我们一会儿吃什么?”
于槐安想了想,又看看手边的食材,最后在看向我,轻蔑地挑挑眉:“我做什么你吃什么,不满意就憋着。”
我严重怀疑他是在报复说他矮的仇,但我也确定是饿了,无力与他吵,只好点点头顺着他。
于槐安满意了,点燃根火柴丢进老式灶台下面的木炭洞,又走到另一个小灶台点着火准备做汤。
我在小凳儿上看着于槐安做了会儿饭,后面有些受不了厨房的热气,便和他打了个招呼,随后走到院子去透气。
我深深吸了几口空气,舒展一下身体,夏日的晚风吹来,带走了身上的燥热。我抬头看天,农村的夜景很美,能看到很多星星,而且很明亮,不带杂质,不像城市里,不仅看不到,还是雾霾霾一片。
我四处看了看,没瞅见“悠然”和“自得”,但也不想这么快就回去,所以就去刚刚和于槐安摘菜的后院看看。
讲句实话,知道这个小村子没网的时候我一直以为这是一个超级破败的,落后还几十年的村子,但好像除了网络...这个村子好像什么都不缺。
走到小菜园我才看见“悠然”和“自得”,那只狸花猫伸着爪子去够水池里的小鱼,我打着手电筒过去一看,哦吼,鱼还不少,那只猫正在抓的是一只小的三角鲂,我打开录像,饶有兴趣地看着。
而“自得”就趴在“悠然”旁边等着,看着见我来也只是摇摇尾巴,然后就把大脑袋搭着两只前腿上了。
“叶安羽!”
于槐安的声音传过来,我抬头应了一声:“这就来,你家猫抓鱼呢!”
刚喊完我就看见墙边冒出来一颗脑袋,于槐安探头看过来:“别叫它抓,让它吃它自己的去,咋这爱吃鱼?”
“哎,好。”刚应完,就看见“自得”已经将狸花猫拱了拱,然后就收获来自狸花猫的好几巴掌,还被薅走一撮毛,“于槐安,它俩打起来了。”
于槐安倒是显得并不在意,一边往回走一遍擦手:“一天都要打几次,赶紧的,过来吃饭。”
我三两步跟上去,接过于槐安递过来的热毛巾:“你都做什么了?”
“甜口的番茄炒蛋、地三鲜、尖椒干豆腐,还有上午剩的酸菜炖排骨。”
“嚯,这么丰盛,还全是东北菜。”我随手将已经凉掉的毛巾扔到水池里,然后帮着把饭盛了。
“我爷爷以前是厨子,我都和他学的。”
我饿狠了,坐下之后就疯了一样往嘴里扒饭,好几次都差点被噎到,灌了两口水就又夹菜,连“悠然”和“自得”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
“你是有多久没吃饭了?”于槐安将一块吃完肉的骨头给大黑背,又给狸花猫份了点肉丝。
“我就吃了一顿早饭,可不是得饿坏了?”我已经扒完一碗饭,起身又去盛了一碗,“还有我爹那个不靠谱的,他就没发现他儿子没了吗?”
于槐安又给我倒了杯水,又把水池旁边的铁盆拿过来,先装了点米饭,又把每个菜都夹了些,搅和两下,放在地上给那大黑背吃了:“他们现在应该在刘村长家,你要过去吗?你们应该也是在那儿住。”
我拿过水杯喝了两口,就着水把嘴里的饭咽下去:“我能选择不去吗?”
“可以,住宿费二十一晚。”
“包吃喝吗?”
“......”于槐安沉默半晌,“三十。”
“得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