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烛火燃到第四更时,终于有泪落在了明黄色的帐幔上。
甄嬛扶着紫檀木床沿,指尖触到玄凌手腕的那一刻,彻底僵住了。那只曾无数次执起朱笔、也曾在御花园里牵过她衣袖的手,此刻冷得像殿角结了霜的铜鹤,连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颤动都归于死寂。
“皇上……”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得很远,像殿外被风卷着的雪粒,“药呢?太医院的人呢?”
跪在地上的李长福身子抖得像筛糠,额头磕在金砖上,血珠混着冷汗渗出来:“回太后娘娘,太医们……尽力了。从戌时到寅时,换了三拨人,参汤吊了三次,可龙体实在……实在撑不住了。”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铜漏滴答作响,衬得那“撑不住了”四个字格外刺耳。甄嬛缓缓直起身,目光扫过满殿跪伏的宫人——她们的脊背弯得极低,却没人敢抬头看她一眼,连呼吸都压得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榻上的人,更怕触怒了榻边的人。
她低头,重新看向玄凌。他闭着眼,眉头却还微微蹙着,像是临终前还在烦忧什么。是西北的战事?是朝堂的党争?还是……记起了那年杏花微雨,他说“嬛嬛,你瞧这满树的花,倒像你初入宫时的模样”?
甄嬛的指尖轻轻拂过他蹙着的眉峰,动作慢得像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瓷器。“都退下吧。”她开口,声音竟比刚才稳了些,只是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李长福留下,其他人,守在殿外,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进来。”
宫人应声退去,殿门合上的瞬间,甄嬛才缓缓蹲下身,将脸埋在玄凌的手背上。那冰冷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她却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指尖死死攥着他的衣袖,指节泛白。
“玄凌,”她低声呢喃,声音里终于泄出一丝哽咽,“你倒是省心了。”
省心了。是啊,他当了四十三年的皇帝,从青涩少年到垂垂老矣,护过江山,也负过人心。他曾把她捧在手心,也把她弃如敝履;他给过她“愿得一心人”的幻梦,也让她尝过“四郎,那年杏花微雨,你说你是果郡王”的锥心之痛。如今他闭眼而去,所有的爱恨嗔痴都成了过眼云烟,只留她一个人,守着这空荡荡的养心殿,守着这万里江山。
李长福跪在一旁,偷眼瞧着甄嬛的背影,只见她肩膀微微耸动,却没有哭出声。他跟着玄凌几十年,见过她从莞贵人到熹贵妃,见过她笑,见过她怒,见过她在冷宫里的绝望,也见过她回宫后的杀伐决断,却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像一株被狂风暴雨打落了所有花叶的梅树,看似枯槁,却又在骨子里透着一股撑不折的韧劲。
“太后娘娘,”李长福迟疑着开口,“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还在东宫等着消息,朝中大臣们也……”
“急什么。”甄嬛打断他,缓缓站起身,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再抬眼时,眼底的哽咽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片平静的寒凉,“皇上刚走,总得让他清静一会儿。”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扇窗。夜风带着雪籽灌进来,吹得她鬓边的珠花微微晃动。殿外的天已经蒙蒙亮了,宫墙尽头泛起一丝鱼肚白,远处的角楼在雪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幅淡墨山水画。
“李长福,”甄嬛的目光落在那片朦胧的天色上,“去传旨,太子即刻入宫,在养心殿偏殿候着。另外,让张廷玉、鄂尔泰两位大人带着内阁学士过来,就说……皇上有遗诏。”
李长福一愣:“遗诏?可是皇上……”他记得清楚,玄凌这几日昏迷不醒,根本没来得及拟什么遗诏。
甄嬛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皇上没来得及写,本宫替他写。”
李长福心头一震,连忙低下头:“奴才遵旨。”
他起身退去,殿内又恢复了寂静。甄嬛走回床边,重新坐下,伸手将玄凌的眼睛轻轻合上。“你总说本宫心狠,”她轻声说,“可若不心狠,当年在凌云峰死的就是我,如今死的,就是弘曕和灵犀。”
她顿了顿,指尖划过他花白的鬓角:“你放心,弘曕会是个好皇帝。我会帮他稳住朝堂,守好这江山,就当是……还了你当年那句‘嬛嬛,朕信你’。”
只是,这江山万里,往后再无四郎。
养心殿的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传遍了整个紫禁城。
永寿宫的宫女太监们急得团团转,槿汐却异常镇定,一边指挥着人收拾东西,一边安抚着吓哭的小太监:“慌什么?太后娘娘在养心殿呢,天塌不下来。”
她正说着,就见浣碧从外面匆匆进来,脸色发白:“槿汐姑姑,宫里都乱套了!翊坤宫那边派人来问,说皇后娘娘要去养心殿,被李总管拦在殿外了,现在正闹呢!”
槿汐皱眉:“皇后?她倒还记着自己是皇后。”乌拉那拉氏这些年在冷宫边缘苟着,早已没了当年的气焰,如今皇上驾崩,她倒想出来争一争体面?
“姑姑,咱们要不要去看看?”浣碧急道,“万一皇后闹起来,惊扰了太后娘娘怎么办?”
“不用。”槿汐摇了摇头,“太后娘娘心里有数。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守好永寿宫,看好小主子们,别让人钻了空子。”她看了一眼内殿的方向,“公主和王爷还在睡着,千万别让他们知道宫里的事,省得害怕。”
浣碧点点头,又忍不住问:“姑姑,皇上走了,以后……以后就是太后娘娘说了算吗?”
槿汐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轻轻叹了口气:“说了算?这‘说了算’三个字,是要用多少心血,多少眼泪换来的啊。”她跟着甄嬛这么多年,亲眼看着她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变成如今这般步步为营的太后,其中的苦,怕是只有甄嬛自己知道。
养心殿偏殿里,太子弘曕正坐立不安。他今年才十六岁,虽然从小被立为太子,跟着师傅读书理政,可真到了这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关头,还是难免心慌。
“儿臣拜见母后。”看到甄嬛走进来,弘曕连忙起身行礼,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
甄嬛扶了他一把,让他坐下,自己则在对面的椅子上落座。“慌什么?”她看着他,目光温和却又带着威严,“你是太子,将来的天子,遇事要沉得住气。”
“儿臣知道,”弘曕低下头,“只是……只是父皇刚走,儿臣心里乱。”
“乱也得撑着。”甄嬛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热茶的温度稍稍驱散了指尖的寒意,“待会儿张廷玉他们就到了,本宫会当着他们的面宣读遗诏,立你为新帝。你要记住,从你坐上那个位置开始,就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任性了。江山社稷,万民福祉,都在你肩上。”
弘曕抬起头,看着甄嬛的眼睛。母亲的眼神很平静,可他却从那平静里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总喜欢抱着他,在花园里给他讲故事,那时的母亲,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笑意。可现在,她是太后了,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轻松了。
“儿臣记住了。”弘曕用力点头,“儿臣会好好听母后的话,好好治理江山,不让母后失望。”
甄嬛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像小时候那样:“好。”
正说着,殿外传来李长福的声音:“太后娘娘,张大人、鄂大人他们到了。”
“让他们进来。”
张廷玉和鄂尔泰带着几位内阁学士走进来,一行人先是对着甄嬛行了礼,又看向弘曕,眼神里带着审视和期待。张廷玉是三朝元老,看着弘曕长大的,此刻见他虽有紧张,却不失礼数,暗暗点了点头。
甄嬛示意李长福将一份明黄色的诏书递过来,然后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诸位大人,皇上临终前,召本宫到榻前,口述遗诏,由本宫笔录。现在,本宫就当着大家的面,宣读遗诏。”
众人连忙跪下:“臣等恭听遗诏。”
甄嬛展开诏书,声音清晰而沉稳:“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临御天下四十有三年,兢兢业业,不敢稍有懈怠。今龙体违和,恐不久于人世。太子弘曕,仁孝聪慧,可承大统,着即登基为帝,改元‘永熙’。朕百年之后,尊熹贵妃甄嬛为皇太后,钦此。”
遗诏宣读完毕,殿内一片寂静。张廷玉率先反应过来,叩首道:“臣等遵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其他人也跟着叩首,一时间,“万岁”“千岁”的声音此起彼伏,回荡在偏殿里。
弘曕跪在地上,听着这一声声的“吾皇万岁”,只觉得心脏砰砰直跳。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太子,而是大周朝的新皇帝了。
甄嬛看着跪在地上的众人,又看了看身边同样跪着的弘曕,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权力终于落到了她的手里,可她却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只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都起来吧。”甄嬛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张大人,鄂大人,新帝登基的事,还要劳烦你们尽快拟定章程,昭告天下。另外,皇上的丧仪,也得按祖制办,不能出半点差错。”
“臣等遵旨。”张廷玉和鄂尔泰起身应道。
众人又商议了一些关于登基和丧仪的细节,才陆续退去。偏殿里只剩下甄嬛和弘曕母子二人。
“母后,”弘曕看着甄嬛,“儿臣……儿臣该怎么做?”
甄嬛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怕。有母后在,什么都不用怕。你只需要做好你该做的事,好好读书,好好理政,剩下的,交给母后。”
弘曕点点头,眼眶有些发红。他知道,母亲会为他撑起一片天。
可他不知道,这片天的背后,是甄嬛多少个不眠之夜,是多少惊心动魄的算计,是多少无法言说的孤独。
傍晚时分,雪停了。夕阳透过云层,洒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甄嬛独自一人站在养心殿的露台前,望着远处的宫墙。寒风吹起她的披风,猎猎作响。
李长福端着一碗参汤过来,小心翼翼地说:“太后娘娘,天晚了,您喝碗参汤暖暖身子吧。太子那边已经安置好了,您也该歇息了。”
甄嬛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放着吧。”
李长福把参汤放在旁边的石桌上,犹豫了一下,又说:“娘娘,翊坤宫的皇后娘娘……还在殿外跪着,已经跪了两个时辰了。”
甄嬛冷笑一声:“她倒有毅力。让她跪吧,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乌拉那拉氏现在来闹,无非是想借着“皇后”的身份分一杯羹,或者是想在新帝面前刷存在感。可她甄嬛是什么人?岂能让她得逞?
李长福不敢再多说,默默退到了一边。
甄嬛望着天边的晚霞,晚霞很美,却转瞬即逝,就像这宫里的荣华富贵,就像她曾经的爱情。
她想起当年初入宫时,和眉庄、陵容一起在御花园里放风筝,那时的天很蓝,云很白,她们的笑容很纯粹。可如今,眉庄不在了,陵容不在了,连玄凌也不在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守着这偌大的皇宫,守着这至高无上的权力。
“眉庄,”她轻声呢喃,仿佛在对远方的故人说话,“你看,我做到了。我护住了弘曕,护住了灵犀,也护住了咱们曾经想护的一切。可为什么……我还是觉得这么冷呢?”
寒风吹过,带来刺骨的凉意。甄嬛拢了拢披风,转身走回殿内。露台上,只剩下那碗渐渐冷却的参汤,和她孤独的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殿门缓缓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门内,是太后的尊荣,是无上的权力;门外,是深宫的寂寥,是无尽的孤独。
从今往后,她便是大周朝的太后甄嬛。再无莞贵人,再无熹贵妃,只有孤影一人,在这深宫里,一步步走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