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闲在澹州的海风吹了十余年,终究还是要被那封来自京都的家书卷进漩涡里。
清晨的薄雾还没散尽,范思辙就揣着刚算好的账本,踮脚扒着书房门框往里瞅。范闲正对着铜镜系玉带,青灰色的布袍衬得他眉眼清隽,只是那双手在系扣时微微发紧——昨夜五竹叔留下的那把铁钎还压在箱底,钎尖淬过的寒光,比京都来的信使眼中的算计还要冷。
“哥,你真要带王启年那老狐狸去京都?”范思辙把账本往桌上一放,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我算过了,从澹州到京都雇马车要十二两,带他多占个座,还得加三两草料钱。”
范闲转过身,捏了捏他弟弟圆乎乎的脸颊:“王启年识路,还会追踪,比你这只会算钱的小财迷有用。”他瞥了眼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忽然笑了,“不过你这账算得细,等我到了京都,给你捎两本京都书坊新出的话本,据说里面有算学奇案,正好给你当账本范本。”
范思辙眼睛一亮,刚要追问,院外忽然传来马蹄声。王启年已牵着两匹枣红马候在门口,他头戴斗笠,腰间挂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见了范闲便躬身:“范公子,马车已备好,走官道的话,十日可到京都。”
范闲点头,接过母亲柳如玉亲手缝的行囊,又回头看了眼澹州老宅的飞檐。檐角铜铃在风里轻响,像极了小时候母亲哼的摇篮曲。他喉头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翻身上马时,指尖不经意蹭到了马鞍下的暗袋——里面是五竹叔留的字条,只有四个字:“小心林珙”。
林珙,林相的二公子,据说一手剑法在京都年轻一辈里难逢敌手。范闲没见过他,只从父亲范建的信里听过只言片语,说此人“性烈,善谋”。可五竹叔从不轻易提人,能让他特意叮嘱的,绝非简单角色。
一路往京都去,王启年果然是个妙人。白天赶车时能讲京都的趣闻,从东市的糖画到西巷的皮影,说得活灵活现;晚上宿在驿站,又能拿出藏在布包里的地图,指着上面的红圈低声说:“公子你看,这处是鉴查院的暗哨,这处是太子东宫的眼线,咱们进京都得走南门,避开禁军的盘查。”
范闲趴在地图上,指尖划过“京都”二字。这两个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他知道,自己此去不是探亲,是替母亲圆一个未竟的梦,也是替范家趟一趟这浑水。
第七日傍晚,他们在一处名为“落马坡”的小镇歇脚。客栈里人多眼杂,邻桌几个商人模样的人正低声议论,话里夹着“户部”“亏空”“林相”几个词。范闲端着茶碗的手一顿,就听王启年在耳边低语:“公子,那几个人腰间有腰牌,是户部的吏员,看打扮是从京都出来办差的。”
范闲没作声,只慢慢啜着茶。忽听邻桌有人拍了桌子:“那范建也是个硬骨头!林相压了三个月的批文,他愣是顶着不签字,害得咱们这趟差差点办砸了!”
另一人叹气:“可不是嘛!听说范大人的儿子要回京都了,林相那边怕是要动心思。毕竟……当年叶小姐的事,林相心里头一直有疙瘩。”
“叶小姐”三个字像根针,猛地扎进范闲心里。他放下茶碗,刚要起身,王启年却按住了他的手腕。老狐狸摇了摇头,递过来一个眼色——窗外有黑影一闪而过。
夜里,范闲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摸出藏在枕下的铁钎,月光透过窗棂照在钎身上,映出他眼底的迷茫。母亲叶轻眉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父亲范建为何对京都的事讳莫如深?还有那个林珙,五竹叔让他小心,是因为林珙和母亲的死有关吗?
正想着,窗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响。范闲猛地翻身下床,铁钎握在手里,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就见一道黑影正往客栈后院去,身形瘦削,走路时脚尖点地,竟是个练家子。
他刚要跟上去,王启年却从门外探进头来,做了个“别追”的手势。等黑影消失在夜色里,王启年才低声说:“是鉴查院的人,腰上有‘密’字牌。看来陈院长也在盯着公子。”
范闲皱眉:“陈萍萍?”
“正是。”王启年点头,“陈院长是叶小姐当年一手提拔的,对公子您,总归是护着的。但鉴查院的人做事没规矩,公子还是少沾为妙。”
范闲沉默了。他忽然觉得,这京都就像一张巨大的网,而他是网中央的鱼,不管往哪游,都逃不开那些看不见的线。
第十日清晨,京都的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青灰色的城墙绵延百里,城门楼上“京都”二字烫着金漆,在朝阳下闪得人睁不开眼。城门口排队进城的人络绎不绝,有挑着担子的小贩,有骑着高头大马的官员,还有穿着绫罗绸缎的富家小姐,闹哄哄的一片,却又处处透着规矩——禁军按刀而立,眼神锐利地扫过每个人,连孩童手里的糖人都要捏一捏。
王启年低声道:“公子,把斗笠戴好,咱们走侧门。”
范闲依言戴上斗笠,跟着王启年往侧门走。刚到门口,就见一个穿着锦袍的少年郎骑着马从城里冲出来,差点撞到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少年郎勒住马,非但不道歉,反而皱眉骂道:“不长眼的东西!冲撞了小爷,仔细你的皮!”
小姑娘吓得蹲在地上哭,周围的人敢怒不敢言。范闲正要上前,却见王启年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说:“是林相家的三公子林大宝,脑子不太灵光,但林相最疼他。咱们别惹事。”
范闲看着林大宝嚣张的背影,又看了看蹲在地上哭的小姑娘,握紧了拳头。这就是京都吗?有权有势的人就能肆意妄为?
正想着,忽听城门那边传来一阵喧哗。只见一队禁军簇拥着一顶八抬大轿走了过来,轿帘是明黄色的,绣着龙纹——竟是太子的仪仗。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纷纷跪倒在地。范闲站在原地没动,王启年急得直拉他,他却盯着那顶轿子,眼底闪过一丝冷意。他知道,太子和二皇子斗得正凶,而范家,夹在中间,进退两难。
“何人在此喧哗?”轿子里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禁军统领上前一步,指着范闲喝道:“大胆狂徒!见了太子殿下竟敢不跪!”
范闲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清隽的脸。他对着轿子拱了拱手,朗声道:“澹州范闲,见过太子殿下。只是我母亲曾教我,人人生而平等,不必跪天跪地,更不必跪权贵。”
这话一出,周围一片吸气声。王启年脸都白了,差点晕过去。
轿帘轻轻掀开,露出一张温润如玉的脸。太子李承乾看着范闲,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笑了:“你就是范大人的儿子范闲?果然一表人才。起来吧,不必多礼。”
他顿了顿,又道:“孤听说你要回京都,特意让人在府里备了宴席,不知范公子肯不肯赏光?”
范闲挑眉。刚到京都就被太子“请”去赴宴,这开场,倒是比他预想的还要热闹。他笑了笑,拱手道:“殿下盛情,范闲不敢不从。”
阳光正好,洒在京都的城墙上,也洒在范闲的脸上。他知道,从踏入这城门的一刻起,平静的日子就结束了。京都的风云已经起了,而他,注定要在这风云里,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