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闲刚踏入鸿胪寺偏厅，便觉一股凝滞的气息扑面而来。厅内烛火明明灭灭，映着三方人的脸——北齐使团正使沈重一身绯色官袍，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带；西胡使者巴图尔铁塔般立在角落，羊皮袄上还沾着塞外的沙尘；而庆国礼部尚书林若甫端坐主位，目光如炬，却未先开口。
“范大人倒是准时。”沈重先打破沉默，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的熟稔，指尖却在桌案上轻轻叩了三下，“前日陛下提及，庆国愿以二十万石粮草换我北齐边境三城，不知范大人今日前来，是要敲定细则，还是另有变数？”
范闲走到林若甫身侧落座，指尖漫不经心地拂过茶盏边缘：“沈大人说笑了，粮草换城是两国盟约的根基，自然无变数。只是昨日西胡使者递了国书，说愿以三千匹良驹换庆国十年互市权，此事若定，怕是要劳烦北齐在边境关卡多费些心思——毕竟西胡的马，可未必只走一条路。”
这话一出，巴图尔猛地抬头，铜铃大的眼睛瞪向范闲：“范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西胡与庆国通商，与北齐何干？难不成庆国还想借着互市，插手我西胡与北齐的边境事务？”
“巴图尔使者莫急。”范闲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目光扫过两人，“我庆国向来不插手他国事务，只是去年冬日，有西胡商队借道北齐边境，却在庆国境内私贩军械。此事若不厘清，别说互市，怕是连粮草换城的盟约，都要多几分波折。”
林若甫适时开口，声音沉稳：“范大人所言不假。昨日陛下已命人查得，那支商队背后，有北齐勋贵暗中资助。沈大人，庆国愿与北齐交好，但也容不得有人在背后做手脚。今日请两位前来，一是要定互市的章程，二是要问清楚，那批军械的去向。”
沈重脸色微变，却很快恢复如常，端起茶盏掩饰神色：“林尚书这话可有证据？北齐勋贵众多，总不能凭一支商队，就断定是我国之人所为。再说，西胡与庆国通商，本就该由庆国自行监管，难不成庆国管不好自己的边境，还要怪到北齐头上？”
“证据自然有。”范闲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推到桌案中央，“这是商队首领的供词，上面写着，他们与北齐鸿胪寺少卿苏文有过三次密会，每次密会之后，都有军械从北齐境内运出。沈大人若是不信，大可派人去查苏少卿近半年的行踪，或是去北齐边境的流云寨看看——那里现在，怕是还藏着没运完的军械。”
沈重的手指猛地攥紧，指节泛白。他没想到范闲竟查得如此之细，连苏文和流云寨都翻了出来。流云寨是北齐边境的一处匪寨，实则由苏文暗中掌控，专门做军械走私的勾当，此事在北齐朝堂上只有寥寥几人知晓，庆国却能精准查到，可见庆国在北齐的眼线，远比他想象的要多。
巴图尔看了看沈重的神色，又看了看范闲手中的供词，心中已然有了计较。西胡与北齐本就有旧怨，若此事真与北齐有关，他正好借庆国之力打压北齐，至于互市权，只要庆国肯松口，哪怕多让几分利也无妨。
“范大人，”巴图尔向前一步，沉声道，“我西胡愿配合庆国调查，若是真有北齐人在背后作祟，我西胡绝不姑息。只是那互市权……”
“互市权可以给。”范闲打断他的话，目光却看向沈重，“但有两个条件：第一，西胡需承诺，十年内不得与北齐私下通商，所有与北齐的交易，必须经过庆国边境关卡；第二，北齐需交出苏文，并将流云寨的军械全数上交庆国，同时赔偿庆国因军械走私造成的损失——五十万两白银，或是等价的药材。”
沈重猛地拍案而起，绯色官袍晃动：“范闲！你休要得寸进尺！交出苏文已是让步，还要五十万两白银，你当北齐是任人宰割的软柿子不成？”
“沈大人息怒。”范闲依旧端坐，语气却冷了几分，“五十万两白银，换的是两国盟约的稳固。若是沈大人不肯，那粮草换城的事，便只能暂缓。毕竟陛下说了，庆国虽不缺那二十万石粮草，但也不能拿着粮草，去养一个背后捅刀的盟友。”
林若甫适时补充：“沈大人，陛下已给了期限，三日内若是没有答复，庆国便会撤回粮草，同时封闭与北齐的边境关卡。到时候，北齐边境的百姓断了粮草来源，怕是会生出事端，这可不是你我想看到的。”
沈重站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他知道庆国不是在虚张声势，庆国国力强盛，即便没有北齐的盟约，也能安稳立足，可北齐不一样——去年冬日遭了雪灾，百姓颗粒无收，全靠庆国的粮草接济，若是庆国撤回粮草，北齐境内必定大乱，到时候别说朝堂稳固，怕是连边境都会被西胡趁机侵扰。
巴图尔见沈重犹豫不决，立刻开口：“范大人，我西胡答应第一个条件！只要庆国肯给互市权，十年内绝不与北齐私下通商！”
沈重猛地转头看向巴图尔，眼中满是怒意，却又无可奈何。西胡一表态，他便没了退路，若是再僵持下去，只会让北齐陷入更不利的境地。
“好。”沈重深吸一口气，缓缓坐下，声音带着几分疲惫，“北齐答应交出苏文，也会将流云寨的军械上交，但五十万两白银太多，最多三十万两，且需以药材抵扣——北齐境内药材充足，庆国若是需要，随时可以派人去运。”
范闲与林若甫对视一眼，见林若甫微微点头，便笑道：“既然沈大人如此有诚意，那便依沈大人所言，三十万两白银，以药材抵扣。三日之后，我会派人去北齐边境交接苏文和军械，同时将西胡的互市文书送来。”
巴图尔闻言大喜，立刻上前一步：“多谢范大人！我西胡必定遵守约定，绝不让庆国失望！”
沈重却没再多言，只是端起茶盏，一口饮尽，茶水的温热却丝毫暖不了他冰冷的心。他知道，今日这一场外交交锋，北齐输得彻底，不仅折了苏文，丢了军械，还让西胡彻底倒向了庆国，往后北齐在与庆国的盟约中，怕是要处处受制。
范闲看着沈重的神色，心中却没有丝毫得意。他知道，这只是庆国与北齐交锋的开始，沈重心思深沉，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往后的日子，怕是还有更多的风浪在等着他。
待沈重和巴图尔离去，林若甫才看向范闲，眼中带着几分赞许：“你今日处理得很好，既守住了庆国的利益，又没把话说死，给北齐留了余地。”
“林尚书过奖了。”范闲起身，拱手道，“这都是陛下的授意，我只是按旨行事罢了。只是沈重心思缜密，今日虽服软，往后怕是会在其他地方找补回来，还需多做防备。”
林若甫点头：“你说得对。陛下已命人加强边境巡查，同时密切关注北齐朝堂的动向。你刚从儋州回来，又连日处理这些事务，也该好好歇息几日，后续的交接事宜，交给礼部的人去办便可。”
范闲谢过林若甫，转身走出鸿胪寺。此时天色已暗，街面上挂起了灯笼，昏黄的光映着石板路，泛起淡淡的光晕。他抬头望向皇宫的方向，心中明白，这场外交风云虽暂告一段落，但庆国与北齐、西胡的博弈，才刚刚开始，而他，已然站在了这场博弈的中心，往后的每一步，都需小心翼翼，方能行得长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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