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师乡的雨总来得缠绵,淅淅沥沥缠了三日,把青石板路浸得发亮,连屋前那丛老竹都裹了层润润的绿。谢怜披着件洗得发白的旧蓑衣,蹲在院角修补竹篱笆——前夜里风急,最外侧那排篾条被掀断了好几根,再不补,院里种的青菜该被山雀啄了。
他指尖捏着新劈的篾条,力道放得极轻,生怕再弄折了。竹篾带着雨后的潮气,凉丝丝贴在掌心,刚把最后一缕篾条缠牢在竹桩上,肩头忽然落下片极轻的阴影,连雨丝都似被挡开了几分。
“三郎?”谢怜抬头,雨幕里立着抹醒目的红。花城没撑伞,玄色靴底踩在湿泥里,竟没沾半点污渍,红衣下摆垂在地上,连个湿痕都没有。他指尖凝着只银蝶,翅尖泛着细碎的光,正绕着谢怜的头顶打转,替他拂开飘来的雨珠。
“哥哥怎么又自己动手?”花城俯身,自然而然地接过他手里的篾刀。刀刃是他前几日送来的,磨得锋利,在雨光中泛着冷辉,可落在他掌心,动作却轻得像拈着片花瓣。他蹲下身,目光扫过那排刚补好的篱笆,指尖碰了碰略显松散的篾条,“这里缠得松了,风一吹还会断。”
谢怜没推辞,顺势坐在门廊的竹椅上,把蓑衣的帽檐往下压了压,挡住迎面来的雨丝:“你来得正好,我正想着,要是再修不好,就得去麻烦雨师大人了。”
花城没说话,只低头摆弄着竹篾。鬼王惯于握刀,指尖沾过的血比这竹篾还多,可此刻编起篱笆来,竟比谢怜还规整利落。银蝶在他指尖绕了两圈,又飞落到谢怜膝头,翅尖的光暖得像晒过太阳,把雨带来的凉意都驱散了些。谢怜伸手,轻轻碰了碰银蝶的翅膀,它竟没飞,反而往他掌心蹭了蹭,像只黏人的小兽。
暮色渐沉时,雨终于小了些,变成了细密的雨丝,飘在空气里,带着山涧的清冽。花城把最后一根竹篾缠好,站起身拍了拍掌心的碎屑,转身看向谢怜:“哥哥,修好了。”
谢怜抬头望去,院角的竹篱笆整整齐齐,新添的篾条透着浅绿,和旧的融在一起,竟看不出修补的痕迹。他刚要起身道谢,就见花城转身进了屋,片刻后,手里提着盏竹灯走了出来。灯架是新削的竹子,打磨得光滑,灯壁上糊着一层薄纸,纸上用朱砂画着只展翅的银蝶,笔触流畅,正是花城惯用的风格——他总爱画这些,像是要把所有与自己相关的东西,都悄悄印上谢怜能认出的记号。
“前日见哥哥补灯时叹气,”花城把竹灯递到谢怜面前,指尖轻轻碰了碰灯壁上的银蝶,“便多做了几盏,替换着用。”
谢怜接过竹灯,指尖触到温热的灯架,心里忽然软了下来。前几日夜里,屋里的旧灯芯烧断了,他摸黑找了半天才找到新的,补灯时随口叹了句“这灯也该换了”,没想到竟被花城记在了心里。他低头,看着灯壁上的银蝶,朱砂的颜色在昏暗中格外鲜明,像是要从纸上飞出来似的。
“三郎有心了。”谢怜轻声说,指尖轻轻划过灯壁,“只是,何必这么麻烦?”
“不麻烦。”花城看着他,眼底的红在暮色里愈发鲜明,像燃着的一簇火,“哥哥用着顺手,就不麻烦。”
说着,花城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吹亮后,轻轻凑到灯芯旁。灯芯刚跳亮,暖黄的光就漫了出来,透过薄纸,把灯壁上的银蝶映得愈发清晰。就在这时,窗外忽然涌进细碎的银辉——谢怜抬头,竟见成百只银蝶从院外飞了进来,聚在檐下,翅尖沾着星光似的光,密密麻麻,把小院照得如同白昼。
“这是?”谢怜微怔,手里的竹灯都晃了晃。
花城走到他身边,指尖对着檐下的银蝶轻轻一点,那些银蝶忽然齐齐振翅,顺着灯芯的微光,一一飞了过来,落在竹灯的架上。它们飞得极轻,落在灯架上时,竟没让灯晃一下,只化作流动的银辉,缠在灯架上,渐渐凝成了一串灯穗,随着灯身轻轻晃动,洒下细碎的光。
谢怜捧着灯站起身,暖光映得他眉眼柔和,连鬓边垂落的发丝,都镀上了一层浅金。雨声彻底停了,远处传来晚钟的声音,嗡嗡的,顺着风飘过来,落在小院里,格外宁静。银蝶灯在风里轻轻晃,投下两道交叠的影子,一道白,一道红,紧紧贴在一起,像是再也不会分开。
花城望着他,眼底翻涌的红比灯花更亮,语气里带着藏不住的温柔:“以后每夜,都有银蝶替哥哥掌灯。不管是在雨师乡,还是去别的地方,都不会让哥哥摸黑走路。”
谢怜低头笑了,指尖轻轻敲了敲灯壁上的银蝶,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又藏着几分欢喜:“三郎总说这些。我都这么大了,还怕黑不成?”
话音未落,最前端那只银蝶忽然振翅飞起,绕着他的发间转了两圈,轻轻落下,在他发顶沾了一点微光,像别了枚细碎的星子。谢怜伸手去摸,指尖碰到的却是一片温热,银蝶的光顺着指尖,漫到了心里。
花城上前一步,替他拢了拢蓑衣的领口,指腹不经意擦过他的耳尖,触到一片微凉,便又多停留了片刻,想用自己的温度把那点凉驱散:“哥哥不怕黑,可我想让哥哥走到哪,都有光跟着。”
谢怜没说话,只是抬头看着他。夜色渐浓,山月从云隙里漏下来,清辉洒在两人身上,把红衣衬得更艳,把白衫衬得更洁。檐下的银蝶还在轻轻振翅,银蝶灯的光漫过竹篱笆,一直铺向远处的山径,像一条发光的路,引着人往前走。
“我们去山上走走吧?”谢怜忽然开口,捧着银蝶灯,往院外走了两步,“雨停了,月色应该很好。”
花城立刻跟上,半步不离地走在他身侧,抬手替他挡开垂下来的竹枝:“好,都听哥哥的。”
山径上还沾着雨后的潮气,踩在脚下软软的。银蝶灯的光落在路上,把碎石和小草都照得清清楚楚,不用担心会绊倒。谢怜走得慢,时不时停下来,看看路边的野花,或是弯腰拨弄一下沾着露水的草叶,花城就陪着他,不催不赶,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像守着自己最珍贵的宝贝。
走到半山腰时,谢怜停下脚步,靠在一棵老槐树上,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山月很圆,清辉洒下来,把远处的山峦都染成了浅白。银蝶灯放在他脚边,银辉和月色混在一起,温柔得让人不想说话。
“三郎,”谢怜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打破这宁静,“你说,我们以后会不会一直这样?”
花城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月亮,又转回头,看着他的侧脸,眼底的红柔得能滴出水来:“会的。”他顿了顿,语气格外坚定,“哥哥想怎样,就怎样。不管是待在雨师乡,还是去人间,或是去别的任何地方,我都陪着哥哥。”
谢怜转头看他,正好对上他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鬼王的戾气,没有曾经的隐忍,只有满满的温柔和珍视,像山月的清辉,像银蝶的微光,把他整个人都裹了起来。谢怜忽然觉得,这么多年来,不管是飞升还是被贬,不管是孤身一人还是被人误解,那些吃过的苦,受过的难,在这一刻,都变得不重要了。
他伸手,轻轻碰了碰花城的指尖,花城立刻反手握住,十指相扣,掌心的温度透过指尖传过来,稳稳的,让人安心。
“好。”谢怜轻声说,嘴角扬起一抹浅浅的笑,“那以后,就有劳三郎多陪我走些路了。”
花城握紧他的手,低头看着他的笑,眼底的光更亮了:“能陪哥哥,是我的荣幸。”
风轻轻吹过,带着槐树叶的清香,吹动了谢怜的衣摆,也吹动了花城的红衣。脚边的银蝶灯还在轻轻晃,银辉漫开来,把两人交握的手,把两道紧紧贴在一起的影子,都裹在了温柔的光里。
山月依旧明亮,银蝶依旧飞舞,这条路很长,可只要两人并肩走着,有光相伴,有彼此相伴,就再也不会觉得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