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西府大学,暑气蒸腾。
体育馆临时搭建的新生报到处前,队伍盘成了好几个旋涡。空气里粘稠着汗味、劣质驱蚊水和焦躁的气息。
宋清站在队伍的尾端,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她努力维持着面部表情的平静,下颌线收得死紧,但藏在白色棉布裙口袋里的手指,正神经质地抠着一小块磨毛的绒布——那是她的镇定锚点。
无数道目光,黏腻的、好奇的、带着惊叹的,如同实质的蛛网缠绕着她。
“…看那边!那个新生!”
“天…哪个系的?脸绝了…”
“…气质好冷啊,感觉不太好接近…”
嗡嗡的低语汇成一片混沌的音浪,冲击着宋清的耳膜。
视野边缘开始不可控地发黑、晕眩。后背瞬间湿透,又冷又黏。她强迫自己更挺直脊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些让人窒息的视线。
就在这时!侧后方一股蛮横的力道毫无预兆地撞上来!
宋清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冰水兜头浇下,身体瞬间僵硬得像石雕。
脚下一个踉跄,失重感和随之而来的巨大恐慌扼紧了喉咙,肺里的空气被抽干,眼前彻底被黑暗笼罩。完了——她绝望地想着,下一秒就会狼狈地摔在众目睽睽之下……
千钧一发之际。
一条坚实有力的手臂骤然从斜侧伸出,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稳稳托住了她向后倾倒的胳膊肘。
一个清越的、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少年嗓音在她头顶炸开,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喂!长没长眼睛?!撞到人了看不见吗?!”
那声音如同锐利的碎冰,带着一股天然的骄纵和强烈的压迫感。
整个嘈杂的大厅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议论声、喧哗声嘎然而止。
被呵斥的那个撞人的男生,本来还拧着眉头一脸不耐,对上声音主人的目光后,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嗫嚅了两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所有人的视线瞬间聚焦过来。
焦点不再仅仅是宋清的美貌,而是那个伸手扶住她的少年,和他那声足以冻结空气的呵斥。
月痕。
这个名字,即使在新生里也迅速传开了。
豪门小公子来“体验生活”的传闻、他那张过于英俊却总带着三分疏懒七分不好惹的脸,以及报到时随手收拾两个想插队的刺头的利落身手,都让他在第一天就成了没人敢轻易招惹的“校霸预备役”。
此刻,月痕皱着眉,漂亮的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燥郁和不爽,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矜贵猎豹。
他稳稳托着宋清的手肘,力道不算温柔,却出奇地稳固。
最令人惊愕的是,他那双平时看谁都带着几分懒散轻嘲、或是被冒犯时瞬间变冷的眼睛,此刻却飞快地扫过宋清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微微颤抖的睫毛。那里面除了对撞人者的不爽,竟似乎还混杂了一丝……紧绷和急切?仿佛确认她真的没事。
这细微的差别,在他强大的气势掩盖下几乎难以捕捉,却足以让旁观者惊得倒抽冷气。没人见过月痕露出这种……掺杂着类似“担忧”的表情。
宋清根本无暇分析这复杂的目光。就在被扶住的瞬间,身体本能的应激反应已经压倒了一切。
这短暂的支撑,这众目睽睽下的聚焦,这带着“月痕”这个名字的陌生接触带来的巨大惊吓——所有恐惧瞬间叠加到顶点!
“唔!”
一声短促而模糊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溢出。
她甚至没有抬眼看清扶她的人是谁,身体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猛地一挣!动作仓皇而决绝!
月痕只觉得掌心一空,那纤细冰凉的小臂像滑溜的鱼儿般瞬间挣脱了他的掌控。力道之大,让他都微微一愣。
宋清甚至没有看任何人,低着头,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朝着体育馆敞开的侧门猛冲过去。
她的动作莽撞,手肘不小心狠狠撞到前面一个男生的背包金属扣,发出闷响,她也浑然未觉,只顾着推开挡路的一切阻碍,逃命般冲进了门外刺眼的白光里。
“哗——”
迟到的喧哗这时才猛地炸开。整个大厅都因为这戏剧性的冲突和宋清突然的逃离而彻底骚动起来,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看向出口方向。
月痕还维持着半伸着手的姿势,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冰凉纤细的触感。
他看着那道消失在门口光幕里的、惊慌失措的纤细背影,眉头蹙得更紧。
刚才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飞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被狠狠甩开的错愕和……一种被挑动的不悦和强烈兴味。
“靠……”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声音不大,却让旁边几个探头探脑的新生吓得缩了缩脖子。
他收回手,烦躁地在后颈处搓了搓。视线扫过那个已经面无人色的撞人者,对方吓得连退两步,差点绊倒。
月痕没什么耐心地撇撇嘴,眼神冰冷,只丢下两个毫无温度的字:
“滚开。”
撞人者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闪进人群。
月痕的目光再次投向宋清消失的方向。炽热的气流从门口涌入。
他舌尖无意识地抵了下腮帮,那双总是散漫的眸子深处,此刻却锐利得像发现了新奇猎物的野兽。嘴角勾起的弧度不再是漫不经心,而是带着点邪气的、势在必得的决心。
呵,跑?
他目光状似无意地掠过门口临时挂着的、被风吹得晃晃荡荡的新生名单牌。
某个名字清晰地印在上面——“宋清,金融学院1班”。
随即,他的视线也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月痕”,就在她的下面几行。
同一页。同一个班。
月痕忽然笑了。不是那种阳光灿烂的笑,而是像发现了藏宝图般,眼底燃烧着灼热的、志在必得的光芒。
他收回目光,双手插回运动裤口袋,转身朝着门外灿烂得过分的阳光走去。脚步带着一种少年人独有的、嚣张而轻快的节奏。
宋清靠在滚烫的不锈钢栏杆上,肺部像破风箱一样拉扯着灼热的空气。心脏还在狂跳,额头、脖颈全是冷汗,被热风一吹,激起阵阵寒意。好一会儿,她才找回一丝力气,缓缓直起身。
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心脏又被猛地攥紧——不远处门廊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
月痕。
他离得并不近,就那样斜靠着廊柱,双手插兜,姿态看起来漫不经心。
炽烈的阳光只能照亮他一半身影,另一半隐在廊檐的阴影下,看不清他确切的表情。
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正一瞬不瞬地、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兴味,穿透刺目的光线,牢牢钉在她脸上,看着她仓惶失措、狼狈喘息的样子。
像个耐心的猎手,在欣赏好不容易被他追赶到绝境的猎物。
宋清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想动,想立刻再逃,但腿却软得像是泡在水里。
就在她几乎承受不住这种审视的压迫感时,月痕动了。
他慢悠悠地从阴影里踱出几步,完全暴露在正午的骄阳下,整个人亮得耀眼。
他一步步走过来,脚步很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在离宋清还有三步远的地方站定。距离不远不近,恰好足以看清彼此细微的表情,却又保持在一个礼貌又充满侵略性的安全范围内。
“宋清?”
月痕的声音不高,清晰地盖过了周围蝉鸣和远处模糊的人声。他微微歪了下头,目光牢牢锁住她,
“金融1班?”
宋清瞳孔猛地一缩,浑身僵硬得像块木头。他怎么会知道?仅仅是瞥了眼名单吗?他那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在此时显得尤为可怕。
月痕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回答。他朝她的方向稍稍凑近了一点,不是身体的前倾,而是那种气势上的靠近。
宋清几乎能闻到阳光晒在他身上蒸腾出的、混合着薄荷须后水和汗水的、少年特有的清爽味道,以及那股强烈的、不容忽视的、近乎滚烫的探索欲。
他看着她骤然绷紧的肩膀和瞬间苍白下去的脸颊,唇边的笑意深了些,带着一种恶劣的、猫捉老鼠般的玩味。
“刚开学就见血了,”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宋清刚才手肘撞到金属扣的地方,那里果然红了一小块,隐隐有淤青的迹象。
他的目光像羽毛般扫过那点伤痕,又落回她惊惶的眼睛上,语气刻意放得很慢,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进宋清的心跳间隙里,
“以后在班上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带着灼人的温度,紧紧锁住宋清。
“——要是每次见面你都这么跑掉,”
他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钻进耳朵里,带着细微的电流,
“我多没面子啊?是不是,新、同、学?”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用气音吐出来的,带着一种近乎亲昵的戏谑,却让宋清浑身冰冷。
话音落下,月痕不再看她,仿佛刚才那句搅乱人心的话只是心血来潮的问候。他双手插兜,转身朝着体育馆后那片绿意盎然的林荫道走去,脚步轻松,甚至还吹了一声短促而挑衅般的口哨。
脚步声远去。
宋清后背靠在滚烫的栏杆上,指尖冰凉一片。
那句“新同学”和带着戏谑笑意的“多没面子啊”在脑海里反复回响,如同无形的锁链。她缓缓抬起手,按住刚才撞痛的手肘,那点钝痛此刻变得无比清晰。
同一个班……
抬头不见低头见……
一丝凉意窜上脊椎。
她似乎已经预见到未来那无数个让她窒息、想要夺门而逃的场景了。
林荫深处,月痕修长的身影越走越远,他抬手蹭了下鼻梁,指尖掠过鼻尖上方那颗小小的痣。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落在他脸上,光影斑驳。他唇角的弧度一直没有落下,眼底光芒锐利,带着点小得意,仿佛刚刚发现了一个极其有趣的、独属于他的秘密宝藏。
这猫捉老鼠的游戏,他还没玩够呢。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