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宿舍楼散发着新家具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
宋清站在407门口,掌心微湿。里面隐约传来笑声和拖拽行李的滚动声——三个素未谋面的室友。
她深吸一口气,像推开一扇通往未知战场的大门,指尖用力,拧动了门把手。
门开的瞬间,三双齐刷刷看过来的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太阳般的热情。
“呀!你就是宋清吧?我们在楼下新生公告栏照片里看到过你!天啊本人比照片更漂亮!”
一个扎着高马尾,戴着发带,笑容极具感染力的女生率先迎上来,声音清脆响亮,
“我叫陶乐乐,本地人,这个是我的床!”
“终于到齐啦!谢天谢地,我快饿死了!”
另一个剪着利落短发,运动背心外罩了件花哨防晒衣的女生拍了拍肚皮,大大咧咧地说,
“周婷,搞田径的,以后体测姐罩你们!”
“你好,宋清,我叫林晓晓。”
最后一个女生坐在书桌前整理文具,文静秀气,笑容含蓄温和,
“路上还顺利吗?”
她声音轻柔,像夏日里一股凉爽的微风。
扑面而来的、毫无芥蒂的热情让宋清不知所措,像被正午的阳光晃了眼睛。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指在背包带上收紧。
高冷?社恐?在这里似乎瞬间失去了防御力。她们的坦率和直白像柔软的棉花糖,撞散了之前凝结在她周身的那层无形寒冰。
她抿了抿唇,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你们好。”
声音细弱得像蚊蚋。
“饿死了饿死了!”
周婷跳起来,一把揽过旁边林晓晓的胳膊,又无比自然地用另一只手搭上还处于微怔状态的宋清的肩膀。
那温热干燥的手掌落在肩头,带着不容置疑的亲密感,宋清身体本能地僵了一瞬,却没有挣脱。
也许是那坦荡的眼神,也许是那直白到有些傻气的热情,让她奇异地失去了抵抗的力气。
“走走走!食堂攻略我都做好了!据说二食堂的糖醋里脊一绝!”
周婷根本没在意宋清的僵硬,推着她就往门外走。
陶乐乐立刻跟上,嘴里噼里啪啦补充情报:
“对对对!还有一食堂后街那家奶茶店的芋泥波波!晓晓喜欢喝!”
林晓晓笑着跟在后面,不忘细心地提醒一句:
“宋清,门锁了吗?”
声音温柔而熨帖。
食堂的热闹喧嚣远超宋清的预期。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熟悉的窒息感和拥挤感开始缠绕上来,让她的脸色微微发白。她沉默地跟在三个室友身后,像漂浮在汹涌潮水中的一艘小船。点菜窗口排起长队,她下意识地又往后退了退,试图让身体陷在人流的缝隙里。
“哎,宋清想吃什么?你看那个牛肉面怎么样?”
陶乐乐侧身,敏锐地发现她落后了一截,立刻倒回来扯她胳膊。
力道不大,却带着一股不由分说的力量。宋清被拉着向前挤了两步,那股力量让她心头猛地一揪,几乎要甩开。
“乐乐!轻点!”
林晓晓轻轻拉住陶乐乐的手腕,对着有些无措的宋清柔声道,
“是不是人太多了?我们快点点餐,然后去最里面那个角上坐?那边会安静一点。”
她不着痕迹地用身体隔开了旁边挤过来的同学,给宋清制造了一个小小的安全空间。
宋清抬头,对上林晓晓温润关切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一丝探究和同情,只有纯粹的体贴和共情。
喉咙里那块窒息的硬块,似乎因为这个微小空间的出现和林晓晓的目光,奇迹般地松动了一点。
她轻轻吸了口气,没说话,指了指窗口上贴着的酸辣土豆丝的图片,幅度小得几乎看不到。
“明白!”
陶乐乐立刻心领神会,打了个响指,
“土豆丝加红烧肉,再加份米饭对吧?晓晓和婷婷呢?一起点了省时间!”
四个人端着餐盘挤到食堂最深处相对安静的角落。
宋清坐在最靠墙的位置,背贴着冰凉的墙壁,紧绷的脊背终于缓缓地、几乎不易察觉地松懈了一点点。
面前的餐盘冒着热气,耳边是陶乐乐对糖醋里脊过于酸甜的夸张吐槽,是周婷争辩这明明“肉实味儿足”的反驳,还有林晓晓偶尔温温柔柔的补充评价。
她们聊新班级里那个戴着厚底眼镜、说话像机关枪的男生,猜测哪个系男生质量最高,吐槽新生报道处的混乱……话题天马行空,充满琐碎热闹的烟火气。
没人刻意把话题引到宋清身上,逼她开口。
她们就那样热烈地说着,笑着,自然而然地将她纳入这个小小的、安全的气场之内。她像在寒冷的荒原走了很久,突然撞进一个喧闹温暖的避风港。
陶乐乐讲起自己从楼梯上抱着箱子滚下来、箱子没事人却摔得龇牙咧嘴的糗事时,口沫横飞,表情生动至极。
宋清原本紧抿的嘴角,在看着陶乐乐手舞足蹈、毫无形象地模仿自己摔跤的囧样时,轻轻地、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弯出一个微小的、柔软的弧度。
林晓晓正巧看到,悄悄在桌下戳了戳周婷的胳膊,两人对视一眼,眼底都泛起一点欣慰的笑意。
一顿饭的时间很短,又很长。
当四人回到407时,先前空旷的空间已经填满了四份生活气息。
宋清默默收拾自己的行李箱,将衣物挂进分给自己的衣柜。
陶乐乐和周婷凑在一起研究班级群里刚发布的军训临时群号和注意事项,大呼小叫地吐槽十四天暴晒的残酷。林晓晓则在帮她调整桌上的小风扇,让它能更好地吹到宋清床铺的方向。
宋清拿出一叠书,准备放进桌柜。指尖刚碰到冰凉的柜门金属把手——
“嗡…嗡…”
口袋里的手机,骤然无声地震动起来。
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刚刚获得的那点温暖。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月痕。
那条短信的内容像烙铁般浮现在脑海:
「别以为装聋作哑就能躲过去。明天见,新、同、学。」
他冰冷的警告,她无处可逃的处境。
新生报道的恐慌,教室里那令人窒息的自我介绍和对峙,他拍案而起时恐怖的煞气,还有刚刚这条字字如冰的短信……所有被短暂屏蔽的恐惧海啸般席卷而来。
心脏骤然紧缩,肺部空气被瞬间抽干!书从僵硬的手指间滑落,“哗啦”一声砸在地面!
“怎么了宋清?”
林晓晓离得最近,被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到,立刻关切地弯腰查看,
“书掉了吗?没砸到脚吧?”
陶乐乐也凑过来,眼疾手快地帮她把散落的几本书捡起来:
“哟!《瓦尔登湖》?这书够厚的!砸脚上可够呛!”
她随意拍了拍书皮上的灰,
“没事吧?”
“……没事。”
宋清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这两个字,脸色苍白地蹲下去,手指微微发颤地想要自己捡。
“哎呀跟我们客气啥!”
周婷已经一步跨过来,轻而易举就把地上剩下的书都抓了起来,
“来,都放桌上去!这柜子不太好使,我帮你整整!”
宋清被三个女孩七手八脚地从地上“扶”了起来。
她们围在她身边,那股熟悉的、热烈的、带着点笨拙体贴的气息再次将她包裹起来,像一层无形的、温暖的缓冲垫,暂时隔绝了口袋深处那持续不断、如同催命符般振动的冰冷源头。
她的指尖冰凉,胸口却因为这份包围而来的、过于真实的暖意,微微胀痛。
陶乐乐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起她打听到的关于军训教官的“传说”——某个教官外号“黑面神”,训练特别狠;另一个据说长得超级帅,但是冷若冰霜……叽叽喳喳的声音充满了整个房间,强行驱散了那短暂的冰冷死寂。周婷在试穿她准备明天军训穿的宽大迷彩裤,夸张地在镜子前摆pose。
宋清低着头,手指慢慢拢紧那本被捡起的《瓦尔登湖》,冰凉的封面贴在微热的掌心。
手机还在口袋里固执地、微弱地震动着,像一条隐匿的毒蛇。但那震动声,似乎被这间407室新生的喧闹和温暖,挤压到了世界遥远渺小的角落。
她悄悄抬眼,视线掠过聒噪的陶乐乐、对着镜子挤眉弄眼的周婷、以及正细心地把她的一本诗集单独放在枕边的林晓晓。
一种陌生的、带着细微颤栗的感觉,轻轻拨动了她紧绷的心弦。是暖的。
忽然,她的余光似乎捕捉到阳台外不远处的林荫道上,一个穿着宽松白T恤的高挑身影正懒散地靠着路灯杆子,双手插在运动裤口袋里。
路灯还没点亮,那个身影半隐在渐沉的暮色阴影里,看不真切脸。
那人朝着407阳台的方向微微扬了扬下巴,姿势闲散得仿佛只是无聊在看风景,嘴角似乎还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
宋清的心跳漏了一拍!手指猛地掐紧了书脊!
是错觉吗?
陶乐乐就在这时突然扑到阳台门前,兴奋地指着远处:
“快看!那边是不是有只好肥的野猫?”
林晓晓和周婷立刻被吸引过去张望。
宋清再定睛看去,路灯下已空空如也。
那个人影,仿佛只是暮色流淌时形成的幻影,倏忽不见了踪影。
只有她口袋里那停止震动、陷入沉默的手机屏幕,和心底骤然下沉的温度,无声地证明着——
风暴,并未远离。
窗外的蝉鸣不知疲倦地嘶鸣着。宋清攥着书,后背无声地爬上一丝凉意。十四天的军训,以及笼罩在这十四天上空的那朵名为“月痕”的巨大阴云,明天都将落下第一道沉重而冰冷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