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高铁穿透深沉黑暗,窗外的流光与黑影飞速掠过,在宋清苍白疲惫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变幻光影。
车厢里播报着终到站的提示,机械的女声平稳无波,却在她心头激不起半点涟漪。
手心里汗津津的手机屏幕早已暗下去,但那句如同梦魇般挥之不去的低语,却在脑海中反复播放,每一个字的发音都带着月痕那种特有的、恶劣又笃定的语调,清晰得刺耳。
“或许这次回家,宋叔叔……会给你一个惊喜哦。”
宋叔叔——她的父亲!
惊喜?!
这两个字像裹着蜜糖的毒刺,甜蜜的表象下是令人彻骨生寒的不安。
那个看似偶然出现、每一次都带着冰冷刻薄面具出现的月痕,在篝火旁那短暂又令人窒息的禁锢后,终于撕开了一角伪装,露出了锋利獠牙。
他知道,他早就知道!那些“巧合”的解围,那些令人羞耻的驱逐……一切都有了指向。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由家族关系织成的网,在她毫无察觉的时候,已经悄然落下。
出站口暖黄的灯光下,家里的司机张叔早已等在那里,见到她,脸上立刻堆起朴实温和的笑容:
“小姐回来啦!”
他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小行李箱。宋清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那笑容虚浮得像水面的浮萍。
坐进温暖熟悉的车厢,隔绝了外面的冷风,可心里的寒意却像凝固的冰坨,沉甸甸地坠着。她偏头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霓虹,城市的光污染将夜空染成暗淡的紫红色,没有星星。
庭院门灯的光晕柔和地洒在花园小径的石子上。厚重的实木大门打开,一股混合着饭菜香、暖气香和熟悉百合花味的暖流迎面扑来,瞬间包裹住她。
“清清!宝贝你可算回来了!”
一个身影带着热切的呼唤扑了过来。
宋清还沉浸在纷乱的思绪里,肩膀已被一个温暖馨香的怀抱紧紧搂住。是妈妈。周慧云捧起女儿的脸,仔细端详着,满眼心疼:
“哎哟,瞧瞧这小脸,怎么瘦了这么多?在学校都没好好吃饭是不是?肯定不合口味……”
她絮絮叨叨,温热的手指温柔地拂过宋清微微冰凉的额角,
“军训苦不苦?累坏了吧?快把外套脱了去洗手,妈妈让张姨炖了你最爱的党参乌鸡汤……”
熟悉的气息,絮叨的关心,像一汪温热的水,短暂地溶解了宋清心口那点坚硬的恐慌冰壳。
鼻尖泛酸,她顺从地让妈妈帮她脱下薄外套,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带着某种探寻的紧张,飘向通往书房的那条走廊方向。书房的门开着一道缝隙,里面透出明亮的灯光。他在里面。
“妈……我爸呢?”
宋清的声音有些干涩。
“在里面捣鼓他那盆宝贝兰花呢,说新得了点好肥料。”
周慧云不以为意,接过外套挂好,顺势推着宋清往餐厅走,
“先别管他,汤正热着,喝了暖暖胃。”
餐厅里灯火通明,长长的餐桌上摆着简单的四菜一汤,却都是她爱吃的。
久违的家常香气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宋清被按着坐下,手里被塞进温热的汤碗。她小口喝着汤,温热的汤汁滑过喉咙,暖意蔓延开,紧绷的神经似乎也随之松懈了一点点。
脚步声沉稳地由远及近。
宋清握着汤匙的手指猛地一紧,白瓷勺子磕碰到碗沿,发出细微清脆的一声。她几乎是立刻抬起头,目光像受惊的兔子,紧张地射向门口。
宋鸿远走了进来。四十多岁的男人,保养得宜,身形挺拔,穿着质地精良的家居服,脸上是温和的笑意,手上还带着一丝刚摆弄完花草的清浅泥土气。他看到宋清,眼里的笑意加深了些:
“回来啦。路上累了吧?”
“爸爸。”
宋清低低唤了一声,嗓子眼有些发紧。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手指却在桌下无意识地绞紧了餐布柔软的边角。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那个萦绕在心头的疑问几乎要破口而出。她微微吸了一口气,像是不经意,又带着难以掩饰的试探性,轻声问道:
“爸爸……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那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宋鸿远正拉开主位的椅子准备坐下,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他抬眸,目光落在女儿略显苍白的脸上。
宋清清晰地看到他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微光,那光芒复杂而难以捉摸——是了然的笃定?是某种尘埃落定的坦然?甚至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但他脸上的表情控制得很好,依旧维持着温和的笑意,没有丝毫意外的样子。
他甚至没有避开女儿紧张的注视,只拿起桌上的湿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声音平稳如常:
“嗯,是有点事。”
他顿住,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宋清攥紧的手指,随即自然地移开,看向桌上热气腾腾的鸡汤,
“不过不急在这一会儿。你才刚回来,先好好吃饭,休息。明天……”
他重新看向女儿,嘴角的弧度依旧温和,语气却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于“通知”的平静感。
“……明天,你就知道了。”
“明天”。两个平铺直叙的字,没有任何情绪波澜,却像一道明确的指令,将那个悬而未决、充满未知的“惊喜”,钉死在未来的某一个具体的、等待着她的时点上。
他没有解释是什么事。没有透露丝毫细节。没有表达一丝征求她同意的意愿。只是平静地通知:明天,谜底揭晓。
那股强行压抑在温情之下的冰冷现实感,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和沉重。
宋清的心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迅速下沉,沉入一片幽暗刺骨的深渊。
她甚至感到一丝荒谬的钝痛。果然……果然和他有关。月痕那恶劣又笃定的笑容在眼前再次闪过,与父亲此刻平静温和的面容交织,勾勒出一种令人窒息的荒谬感。
“哦……”
她应了一声,声音低得如同蚊蚋。长长的眼睫垂下,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勺子里还盛着热汤,她却再也没了食欲。
碗里的汤渐渐凉透。餐桌上,周慧云还在兴致勃勃地询问学校的琐事。宋清偶尔心不在焉地应和几声,味同嚼蜡。胃里仿佛塞满了冰冷的石头。饭后,她机械地洗漱。
回到三楼自己阔别数月的房间。推开门,一切如旧。
少女风格的柔粉色窗帘垂落着,空气里是她熟悉又安心的、混合着淡淡柠檬草香气的味道。巨大柔软的羽绒床,铺着细腻柔顺的亲肤床笠,像一朵巨大的、柔软的云,静静矗立在房间中央。
宋清缓缓走过去,每一步都仿佛拖着千斤重担。她重重地将自己抛进那片柔软里。身体陷入其中,被温柔的包裹感瞬间环绕。仿佛无数看不见的丝线将她的骨骼抽走,只余下沉沉的疲惫和混乱不堪的情绪。
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清冷的银辉。
她闭上眼,脑海里不受控制地翻滚着:
——篝火旁那滚烫有力的手腕禁锢……
——贴近耳廓时温热暧昧的、带着毒汁气息的低语……
——父亲温和笑容下那不容置疑的平静通知……
——月痕那张英俊而恶劣的、充满了掌控欲的脸……
他们交织在一起,混乱而沉重。
“明天……”父亲平静的声音在耳畔回响。
恐惧吗?当然。
那个未知的“惊喜”,像悬挂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愤怒吗?对于那无形家族意志的粗暴安排,对于月痕那种洞悉一切却恶意玩弄的姿态。还有深深的、深不见底的疲惫。一个学期累积的挣扎、不安、隐忍,在此刻汹涌回潮,将她的意识卷向混沌的漩涡。
然而,就在这片混乱、恐惧与愤怒的泥沼中,那身下熟悉的、承载了她整个少女时代无忧岁月的柔软触感,像一位沉默而强大的守护者。这柔软的云朵是她从未改变过的避风港。
身体的困倦排山倒海般袭来。紧绷了几个小时、甚至一个学期的神经,在这绝对安全的、熟悉到融入血脉的物理环境里,终于一丝丝、不可抗拒地松懈下来。混乱的思绪如同退潮般变得模糊、遥远。极度的疲惫感淹没了清醒的意识,沉重地合上了她的眼帘。
长长的、卷翘的睫毛覆盖下,眼底残留的水汽被悄然吸收,呼吸逐渐变得悠长而安稳。
月光洒在她恬静柔美的侧脸上,肌肤细腻如初雪。紧蹙的眉峰在睡梦中缓缓舒展,那张因奔波恐惧而显得苍白的小脸,在熟悉的安全感和彻底放松的睡眠浸润下,渐渐浮现出健康的、玉石般温润的色泽。
她像一只终于历尽艰辛飞回温暖巢穴的、筋疲力竭的雏鸟,将自己深深地、毫无防备地蜷缩进唯一确定安全的柔软里,沉入香甜而深沉的梦境。
沉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有规律地响着,仿佛在修复被粗暴打乱的世界。
仿佛那些纠缠不休的恐惧、恶意和即将到来的暴风雨,都被这熟悉的柔软隔绝在外,留待明天……那未知的、无法逃避的“明天”去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