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的风不知疲倦地吹拂着,带着山间特有的清冽与自由,揉乱了宋清的发梢,也将一种奇异的感觉悄然吹入心间。
像破茧而出的第一道裂缝,又像被宣告命运后放弃挣扎的无奈。她望着天边卷舒的云海,那巨大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空间,让她胸口那因婚约而凝固的沉重感,仿佛被无形地稀释了许多。
篝火旁那窒息的禁锢、父亲不容置疑的宣告、昨晚客厅里他带笑面具下冰冷的宣判……依旧清晰得如同烙印。
但此刻,站在这开阔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山顶,俯瞰着如绿绸般铺展的群峦,听着风声自由吟唱,宋清紧绷如弦的心,终于因这份纯粹的浩大而微微一松。
勇气,一种带着孤注一掷般“横竖如此”的混乱勇气,混杂着那份长久以来被窥视、被戏弄的委屈,在心底悄然滋生。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初秋清晨凛冽的空气灌入肺腑,仿佛汲取了山峦的力量。
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自己的外套袖口,指节微微发白。她侧过头,目光不再是躲闪或畏惧,而是带着一丝审视的探究,径直望向那个坐在几步之外岩石上的人影。
“你……”
声音出口,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沙哑,是紧张,也有豁出去的干涩,
“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问题抛了出来,核心却藏在后面,
“是不是……从在学校第一次见到我,甚至更早之前,你就知道了?”
她顿了顿,眼神里那份委屈和困惑几乎要溢出来,音量微微抬高,带着控诉的意味,
“所以你才总是……那样出现?用那种方式?看着我像个小丑一样,在你的……陷阱里?你觉得……很好笑吗?”
问出这些,几乎用尽了她积聚的力气。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手心全是汗。
她紧紧地盯着月痕。阳光此刻毫无遮拦地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也照亮了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月痕在宋清转头发问时,就已经抬起眼看向了她。
山风毫无阻碍地穿过两人之间的空间,将他的额前那几缕不驯的黑发吹得肆意飞扬,几缕发丝拂过他深邃的眼角和英挺的眉骨。
山顶过于纯粹的光线,仿佛也剥掉了他身上那层惯有的、带着距离感的、或是刻意伪装的坚硬外壳。此刻的他,没有了篝火夜低语的邪气与掌控,没有了昨晚客厅里温和面具下的深沉算计,甚至没有了上山路上那份命令式的强硬。
他就坐在那里,因为山风的吹拂,墨黑的发丝凌乱地贴在他光洁的额角和线条流畅的脸颊侧,少了几分平日的精致,却奇异地多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少年感的清爽。
那双总是深不见底、带着审视或戏谑光芒的眼眸,此刻映着远处的青山和头顶的碧空,竟显得意外的澄澈平静。
风吹动他的头发,带来一种……极其罕见的真实感。
听到宋清前半部分的质问,他嘴角似乎极快地牵起一个极小的弧度,但不像往常那样充满压迫,倒像是……知道她会问的某种了然。他没有否认。
“是。”
他回答得干脆利落,没有迂回,甚至带着一种坦然的笃定。
“婚约的事,我很早就知道。”
声线平稳,没有了那些刻意营造的低沉磁性,清朗了不少,如同林间流淌的溪水撞击山石,
“比你想象的要早很多。”
这是预料中的答案。宋清的心猛地往下沉了一分。
但紧接着,她听到了他那句关于“陷阱和小丑”的关键质问。关于她在学校里那些狼狈不堪的瞬间,他的每一次出现、驱逐、围观。
月痕的目光穿过吹拂着他发丝的微风,直直地落在宋清脸上。
那双因困惑和委屈而显得格外清亮的眸子,此刻正清晰地倒映着远处山峦的轮廓,也映着他的身影。他的眼神专注,没有丝毫闪避,褪去了那层冰封般的冷冽。
然后,他微微侧了侧脸,仿佛是让山风更好地拂过他的面颊。唇边那个小小的弧度加深了些许,不再是算计,也不是嘲弄,更像是一种被触及某个秘密核心的、带着点无奈、又带着点……坦诚的松弛感。
“至于你后边说的……‘看笑话’?‘小丑’?”
他声音不大,在开阔的山巅被风吹得有些飘忽,但字字清晰传入宋清耳中。
“呵,”
一声短促的笑,意味不明,却并非恶意,
“我可没那闲工夫,也没那么低级的趣味。”
他顿了顿,目光没有移开,反而更专注地锁住了宋清的眼睛,像是要通过这扇窗,直视到她所有疑惑、委屈和防备包裹下的那个最真实的内核。
山风似乎在他眼底深处搅动,那些惯于隐藏在深处的复杂情绪,似乎被这山顶的纯粹阳光和强劲秋风逼出了一丝真容。
“宋清。”
他第一次,如此正式地、清晰地呼唤她的名字,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异样的份量。
“从新生入学那天,在那个乱糟糟的报道大厅,”
他的声音放得更缓了些,仿佛在重温那个遥远却又清晰的瞬间,
“我第一眼看到你——”
他的眼神在这一刻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变化。
不再是那种惯常的、带着侵略性的玩味,也不是冰冷的审视。那里面翻涌着的,是一种他自己似乎都不愿深剖、却在此刻被无意间撬开的深层情绪——一种纯粹因初见那一刻震撼而留下的、烙印般的印记。
“——就觉得……”
他的声音沉了一下,像是在寻找最准确的词语来匹配那种感觉,
“……你很特别。”
“特别”两个字被他咬得很轻,却在山风呼啸声中奇异地烙进宋清的心里。不再是“兴趣”这种带着玩味的、像是看待新奇玩具般的词。而是“特别”。
“像个迷路了又强撑着装大人、还不自知的……小笨蛋。”
他后面补了一句,语气不知为何,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若有似无的叹谓?但那双直视着她的眼睛深处,那份专注和那份因回忆而带起的涟漪,没有半分虚假。
山顶的风似乎也在这刹那屏息了一瞬,卷着枯叶在她脚边打了个旋。
宋清怔住了。她设想过很多种他可能的回答。也许是冰冷的嘲讽,也许是得意洋洋的确认,也许是玩味更深地继续戏弄她……却唯独没有预料到是这样的“特别”。
不是陷阱的猎物,不是娱乐的玩具,不是家族联姻中冰冷的符号。
他在说:她让他第一眼就感到了“特别”。
那个词,和他此刻注视着她的眼神,带着一种她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难以言喻的重量。
它轻易地穿透了她之前垒砌的层层心防,击中了那份她以为早已被忽视的、在惊惶无措和社恐外壳下沉眠的、真实的自己——那个在陌生人群中慌乱无助、却依旧努力挺直脊背的笨拙少女。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比任何时候都要快,却不是因为恐惧或愤怒。
一种陌生的、滚烫的、带着点无所适从的酥麻感,伴随着他话语里那不可思议的真实性,从心口炸开,瞬间沿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脸颊不自觉地开始发烫,她甚至能感觉到耳尖也在升温,那温度在微凉的晨风里格外清晰。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荒谬的空白笼罩了她。那双清亮的眼睛里,委屈和控诉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纯粹的、难以置信的茫然。
她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
阳光依旧倾泻在两人身上,勾勒出各自的身影。隔着几步的距离,风卷着微尘在光线中飞舞。
沉默不再是武器,不再是隔阂。它只是存在于此,因为那份坦露的真实和紧随其后的茫然,让话语失去了片刻的分量。山顶的辽阔天地,在这一刻成了他们短暂对峙又默契失语的见证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