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宗,合欢殿深处。
夜色浓如泼墨,将这座世人眼中纸醉金迷、红粉堆砌的魔宗核心染上沉重的幽暗。
没有传闻中的靡靡丝竹,也没有放纵的娇声软语,唯有一片令人心悸的寂静,以及一缕……几乎被强大禁制死死锁住、却依旧泄露出来的、冰冷阴鸷的魔气。
那魔气来自于合欢殿深处一间被重重阵法封锁的精致寝殿内。
殿内焚着价值连城的安神清心香,甜腻中带着一丝诡异的凉,却压不住空气里弥漫的另一种气息——淡淡的血腥味,和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衰败寒意。
红绡帐幔低垂,掩不住帐中人的痛苦。
宋清盘坐在柔软的紫檀木床上,身上仅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绯红纱衣,玲珑曼妙的身段在昏暗烛光下若隐若现,这本是合欢圣女的寻常姿态,此刻却成了一种残酷的反衬。
她紧闭双眼,浓密卷翘的睫毛如同折翼的蝶,剧烈地颤抖着。
绝美的脸庞上不见往日睥睨众生的妖娆风情,只剩下被剧痛扭曲的惨白。豆大的冷汗不断从她光洁的额头滚落,滑过挺俏的鼻尖,在下颌处汇集,滴落在身下暗红色的锦缎上,晕开一小团更深的水渍。
她身体周围的空气在无声扭曲。一层肉眼可见的、粘稠如活物的黑紫色魔气,正顽固地从她心口一个诡异的暗色印记中钻出,试图腐蚀她体内那层护体的、源自魅惑圣体的、带着妖异微光的力量。
正是这该死的魔气!
三日前,她亲自深入被封印的阴风裂谷探查一桩叛徒线索,却不慎触发了一道极其阴毒的上古禁制。
那禁制蕴含的魔气极为刁钻狠毒,无视了她布下的层层护体真元,如附骨之蛆般直接侵蚀了她的本源——魅骨圣体!这圣体是她魅惑天赋的来源,是她力量的根基,却也成了这魔气最爱的温床。
这魔气,至阴至邪,宛如活物,专门吞噬本源生机,磨灭魅骨圣光。
合欢宗秘传的《霓裳玄牝经》,讲究的是阴阳和合、采补纳元,走的是魅惑心神、掌控情欲的路子,所修出的灵力带着天然的迷幻与侵蚀之力。
但这魔气,似乎……天生克制这种力量。或者说,它过于纯粹,过于极端,只遵循“毁灭与吞噬”的法则,根本无视《霓裳玄牝经》的魅惑之道。
宗内高手尝试输入灵力帮她镇压,结果非但无效,反而如同烈火烹油,瞬间就被那魔气消融吞噬,甚至有长老被逆冲的魔气反噬,伤了本源!寻常的纯阳丹药,炼化后送入她体内,如同泥牛入海,连一丝涟漪都掀不起来。
此刻,又一次剧烈的魔气反噬正疯狂冲击着她的心脉!比上一次更汹涌!更霸道!
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在她骨髓里啃噬、在经脉中钻行、在心尖上噬咬!她精心凝练的那道护心真元,如同寒冰遇骄阳,正寸寸消融!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幼兽般的痛哼从她紧咬的齿缝间迸出。
她纤长的手指猛地抓住身下昂贵的锦缎,“嗤啦”一声,坚韧的锦缎竟被她生生撕裂!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惨白,指甲几乎陷入掌心,鲜血混合着冷汗濡湿了布料。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轻微的叩门声,一个带着恭敬却难掩探查意味的女声响起:
“圣女殿下,大长老派人送来安魂定魄的天心丹……不知殿下伤势可安稳了?”
是红鸾,大长老座下的侍花使女。
说是关心,实则是探听虚实。合欢宗内,从来就没有铁板一块。
她宋清年纪轻轻登临圣女之位,不知碍了多少人的眼。这次重伤,某些躲在暗处的老狐狸,恐怕早就喜出望外,只盼着她这个“圣”女早点去幽冥报到,好腾出位置。
宋清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剧痛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理智的堤坝。
她强行咽下涌到喉头的腥甜,努力控制着声线,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带着往日漫不经心的慵懒与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
“替我……谢过大长老关心……区区小伤,不碍事……只是需要些清净……”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尾音带着控制不住的轻颤和喘息,虽然极力掩饰,却愈发显得外强中干。
“……天心丹……留下吧……”
门外沉默了片刻,那女声才再次响起:
“是,奴婢告退。殿下……请务必保重贵体。”
脚步声渐渐远去。
脚步声消失的刹那,宋清紧绷的身体陡然一松,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重重靠在描金绘彩的冰冷床柱上。
她再也忍不住,“哇”地喷出一口腥黑的血液,血液落地,竟发出“嗤嗤”的声响,腐蚀着灵气氤氲的白玉地砖,冒起缕缕青烟!
她的眼神涣散了一瞬,随即又凝聚起锐利如刀的光芒,其中翻涌着的是深入骨髓的痛楚,是滔天的怒火,是……前所未有的恐惧!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飞速流逝。
那原本流转不息、让她艳冠群芳、一个眼波就能令无数男修为之倾倒的魅骨圣光,正在被那贪婪的魔气一点点磨灭!她的修为根基在摇晃!甚至连皮肤都透出一种不健康的、缺乏生气的灰白感。
更可怕的是,心口的魔气印记又扩大了一圈,隐隐形成一个狰狞的兽口形状!
一个冰冷的认知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她的心底:合欢宗的手段,救不了她!
压制一次比一次困难,反噬一次比一次凶猛!再这样下去,不出三月,魅骨圣体本源就会被彻底腐蚀殆尽!
轻则修为尽毁,沦为废人;重则……被这魔气吞噬,变成一具空壳,甚至被其控制,成为一个可怕的魔物!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下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就在这时,她识海中被强行压下的某段残缺古籍信息骤然浮现——那是她早年从宗内禁典残页上惊鸿一瞥看到的记载,语焉不详,当时只觉荒诞不经,此刻却在绝望中闪烁着微光:
“……至阴至邪之魔煞,唯至阳至烈之锋锐可破……尤以……”
后面的字迹被损毁。
“至阳至烈之锋锐……尤以……”
宋清喃喃自语,失神的眼瞳猛地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剑修!以极致剑心锤炼出的纯阳剑气!
尤其是……传闻中那位剑宗数百年不遇的奇才,被誉为“剑心通明”、天生道种的大师兄——月痕!他的先天纯阳剑气,乃是天下邪祟魔物的克星!
一个在旁人看来疯狂至极的念头,如同破土的毒藤,在她心中疯狂滋长。
剑宗!
那是天下正道魁首之一,是所有魔门妖邪的生死大敌!与合欢宗更是势成水火、不共戴天!无数合欢宗弟子都葬送在剑宗弟子的剑下。而她,合欢宗当代圣女,身负魅惑圣体,本就是正派人人喊打、欲除之而后快的“绝世妖女”!
潜入剑宗?接近那位冰山一样、嫉恶如仇的剑宗魁首月痕?
这简直是飞蛾扑火,自投罗网!
宋清猛地攥紧拳头,指甲再次刺破掌心,那刺痛让她混乱的大脑清醒了一瞬。
她低头看着自己灰败的皮肤,感受着体内被魔气不断啃噬的痛苦本源,眼中所有的茫然和恐惧都一点点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狠厉与决绝。
留下,必死无疑!潜入剑宗,九死一生!却……有一线生机!
她撑起虚软无力的身体,踉跄着走到一面巨大的水月镜前。镜中的人影脸色惨白,唇色暗淡,眼角眉梢的媚意被痛苦取代,唯有一双桃花眼中,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疯狂火焰。
“呵……咳咳……”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扯出一个冰冷而绝艳的笑容,带着自嘲和破釜沉舟的倔强,
“妖女宋清……这次……就去做一次正道的‘猎物’吧……”
她擦去唇边的血渍,深吸一口气,强压下体内翻江倒海的魔气。取出一枚气息温和却极为精纯的敛息玉符——这是她早年意外所得,连合欢宗长老都难以察觉其妙用——紧紧握在掌心。另一只手则毫不犹豫地摸向床榻暗格,取出一件没有任何宗门标志、样式普通甚至略显寒酸的粗布素裙。
时间不多了!她必须在下次反噬到来、彻底失去行动能力之前,离开这看似安全的牢笼!她需要一个新的身份,一个纯净如白纸、毫无威胁的身份。
目光透过雕花木窗,投向漆黑天际尽头某个方向——据说那里耸立着万仞孤峰,凛冽剑光,终年不散。
她的猎物,就在那里。而她,却要先把自己伪装成……猎物期待的“纯洁”模样。
宋清闭上眼,再睁开时,所有的媚色与妖娆都被死死锁进了眼底最深处。她迅速换上那件素裙,将魅骨圣体带来的艳光与风情尽数收敛,生生挤出一份从未有过的、刻意模仿的清冷与楚楚可怜。
镜子里的绝世妖女消失了,只剩下一个眉宇间带着淡淡哀愁、我见犹怜、恍若惊弓之鸟的清丽少女。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枚珍贵的敛息玉符紧紧贴在胸口,身影如同暗夜中一道无声的魅影,悄然推开寝殿后方一扇被禁制隐秘覆盖的暗门,融入了无边无尽的黑暗之中。
魔气在体内蠢蠢欲动,每一步都牵扯着剧痛。但她的脚步异常坚定,目标明确——剑宗。
她要去,窃一缕能救她性命的纯阳剑心。哪怕那是天下至坚,至难……至灼心焚骨的存在。
风雪初歇的合欢山脉深处,一个“柔弱”的清冷女子身影,踉跄又坚定地奔向了遥远的、正道的巢穴。一场围绕着魅骨与剑心的致命游戏,无声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