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林灵儿那声饱含绝望与恨意的哭嚎撕裂空气远去,如同风雪中骤然断线的风筝,消失在院门外一片苍茫的白与风中破碎的梅影里。
清竹院瞬间被一种怪异的死寂笼罩。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尖叫与恶毒的碎屑,混合着瓷器残骸的冰冷气息。唯有几片被气流卷起的白梅瓣,还在慢悠悠地打着旋儿,无声跌落。
月痕挺拔的身躯依旧伫立在榻前,背对着门口涌入的光线,在室内投下大片沉重的阴影。
他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指节攥得已然发白,手背上淡青色的筋络因极力克制而微微突起。
胸腔中那股因林灵儿失控行径引发的、混杂着震怒、失望与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烦闷并未完全平息,如同未散尽的硝烟,沉重地压在心口。
他刚才那些话,那些拒绝……太重了。于情,灵儿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师妹;于理,他身为大师兄,职责本该是化解矛盾,抚慰引导……
一声极其细微、带着劫后余生怕惊扰般的抽泣,如同羽毛轻轻拂过紧绷的心弦,自身后传来。
月痕猛地回神。他略显僵硬地转过身,目光落在软榻上。
宋清蜷缩在那里,单薄的肩膀还在微微颤抖,仿佛风中寒枝。
她的脸色比外面的雪还要苍白上几分,紧咬着下唇的贝齿间,逸出压抑不住的低泣。
晶莹的泪珠断了线般无声地滚落,滑过细腻却毫无血色的脸颊,无声地砸在月痕那件宽大的外袍袖口,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那双曾盛满懵懂依赖的眼眸,此刻被浓浓的惊吓和无措浸透,像是惊魂未定的幼鹿,小心翼翼又充满不安地看向他。
这副模样,远比任何言语控诉更具冲击力,瞬间刺中了月痕心底深处那方被“责任”、“道义”层层包裹,实则极度柔软的角落。
方才因林灵儿而起的滔天怒焰,仿佛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徒留一阵呛人的湿冷与……沉重的歉意。
他喉咙有些发紧,几近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张冰封般的面容上,线条似乎软化了一瞬,眼底翻腾的怒意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最终沉淀为一种深沉的愧疚与怜惜。
他向前半步,在榻边蹲下,动作虽依旧带着剑修的刻板,却已尽可能放得缓和。他的视线与她含泪的目光相接,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笨拙却又无比郑重的歉意:
“……抱歉。”
“让你受惊了。”
“是我没有约束好她……也是我,不该让这等污言秽语……污了你的清净。”
每一字,都沉甸甸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作为剑宗大师兄,庇护弱小、主持公理本是他的分内之事。
如今,却让一个收留的无辜女子在他的庇护所内受到如此侮辱,这本身就是他无可推卸的失职。林灵儿的疯狂固然可恨,但若非他将这身份不明的女子带回,安置在如此敏感之地,又怎会引来这场风波?
宋清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男人冷峻眉宇间那道深刻的沟壑还未完全抚平,眼底翻涌的情绪复杂难辨——有愤怒残留的冷硬,有深深的疲惫,有懊恼……但那份落在她身上的、试图安抚的笨拙郑重,却清晰得如同照进深海的光。
她吸了吸鼻子,极力想止住眼泪,却只是让眼眶更红了几分。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哽咽着,细弱又无比清晰:
“不……不怪前辈……您……您已经救了我……”
“更不……不怪灵儿师姐……”
她微微摇头,泪珠再次滚落,“她……她只是太在意前辈了……”
这话语像是一根细针,再次精准地刺在月痕那点愧疚与责任的交集点上。
林灵儿的痴缠此刻仿佛成了一种更深的困扰。他沉默了一息,无法接话。错不在她,但根源……他似乎成了所有问题的原点。
他垂眸,看着被她的泪水打湿的袖口,那一点深色的水痕似乎也沾染上了某种温度。他需要一点时间来处理这混乱的局面。
“我……”
宋清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顿住,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迷茫与脆弱,
“我……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连名字……名字都不记得了……”
月痕眉头再次蹙紧。失忆?这事始终悬而未决。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在剑宗这个漩涡中心,更显得孤零无依。
“我在想……”
宋清抬起那双湿漉漉、如同雨洗黑曜石般的眼睛,怯生生地看向月痕,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声音轻得像蝴蝶振翅,
“前辈……以后……以后能不能叫我……阿清?”
她的脸颊似乎因为羞赧而浮起一抹极其浅淡的粉晕,像极了初雪时节透出一点粉的梅蕊,
“我……我醒来时,心里模模糊糊的……就觉得很熟悉……也许……我以前……就叫这个名字?”
临时取的。
这个名字毫无根底,像冰雪中的一个小气泡,脆弱而透明。但此刻她眼底那份纯粹的依赖和一丝想要找回些许“拥有感”的渴望,却让人无法拒绝。一个名字,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一点点“锚”。
“阿清……”
月痕低声重复了一遍。
两个字从他略显冰冷的唇齿间吐出,带着一丝沉吟的意味,如同冰冷的玉器互相轻叩了一下。
奇异的是,竟有种说不出的自然与贴合,仿佛这个名字天生就该属于眼前这个苍白、迷茫却又格外坚韧的女子。看着她眼中希冀的光,那股沉重烦闷似乎也因为这个名字的出现而被撬动了一丝缝隙。
“……好。”
他点头,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应承的意味,
“阿清。”
这声应允,仿佛也给了他自己一个暂时搁置混乱的锚点。
他站起身,姿态重新挺拔如孤峰。该离开了,他需要空间来处理林灵儿留下的烂摊子,也需要静思。
目光最后落在宋清脸上时,已恢复了那标志性的沉静,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
“你安心休养。这里不会再有人打扰。”
他转身走向门口。宋清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怯意未消,却似乎因那一句“阿清”和允诺的保护而获得了支撑。
院门外,廊庑下,几个胆大好奇的弟子还伸着脖子,方才林灵儿冲出的那声哭嚎余韵未尽,众人仍在震惊中没回过神。嗡嗡的低议声如同恼人的蜂群:
“…真狠啊……”
“大师兄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火……”
“小师妹哭成那样……”
“里面那位……”
就在这议论声如同污水般快要溢出拐角时——
月痕的身影如同寒峰突降,猛地出现在院门口。
阳光刺破云层,短暂地照亮他冰冷的侧脸,也照亮了他那双寒眸中的锐意!
他只是站在那里,身姿笔挺如同即将出鞘的绝世名锋,一股无形的、磅礴如渊海的冰冷剑气骤然以他为圆心弥漫开来!凛冽的寒意瞬间侵彻骨髓,连空气中浮动的梅香都被冻结!
廊下所有的声音,无论是恶意的揣测、肆意的谈论、抑或是纯粹的震惊,都在同一时间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瞬间切断!
空气瞬间被无形的压力凝固。那几个伸头的弟子更是如遭重击,脸色煞白,惊恐万分地低下头,腿脚发软,恨不能把自己缩进墙角的阴影里去!那眼神扫过时,如同冰冷的剑尖划过他们的咽喉!
月痕并未再开口训斥,也不需要。
他只是冷冷地、如同俯视蝼蚁般扫视了一圈廊下檐外所有能藏人的角落。那目光,如同蕴藏着九幽玄冰,每一个被他目光触及的弟子,都感觉仿佛被剥光了丢在风雪里,从灵魂深处感到颤栗!
就在众人窒息的恐惧中,月痕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如同裹挟着万钧风雪,字字清晰地砸落在寂静的空气中:
“清竹院,为禁地。”
“阿清姑娘,是我请回宗门的贵客。”
“她的安危,即我月痕之责,亦为——剑宗颜面!”
“若有一句闲言碎语传入此地惊扰了她,”
他冰冷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头顶,那无声的压迫感令空气都粘稠起来,
“无论内门外门,无论身份高低……”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那股蕴含在寂静中的、纯粹的、能将灵魂都冻结撕裂的杀气,比任何狠话都更具威力!那是一种源自尸山血海中杀出的、剑宗大师兄的绝对意志!
话音刚落,月痕一步踏出,身影如同融入寒风的墨线,转眼消失在那片被短暂阳光照亮、又迅速被冰冷剑气席卷的覆雪回廊尽头。
留下身后一片死寂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清冷院落,以及廊下那几个如同被冰封的石雕、连呼吸都忘了的弟子。
那句不具名的威胁,那视他们如无物的冰冷目光……足够让所有蠢蠢欲动的心思都死死摁进泥土里,化作沉默的恐惧。
清竹院内。
宋清倚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窗棂上细腻的木纹。阳光终于穿透云层,在院中清浅的积雪上投下疏离的梅枝暗影。
“阿清……”
她无声地咀嚼着这个临时为自己取的名字,唇边缓缓漾开一丝极其细微、隐在苍白脸颊阴影处的弧度。
月痕那霸道宣言的回响仍在冰冷的空气中震颤。
“你的安危,即我月痕之责,亦为剑宗颜面……”
她望着空荡荡的院门口,感受着周遭那连风雪都为之避让的、因他一句话而骤然形成的“禁地”威压。
呵。
这位看似冷硬如冰的剑宗魁首……内心,倒远比他的剑,有趣多了呢。
冰封的世界仿佛暂时被隔绝在外。
一片新的风暴漩涡,正围绕着“阿清”这个名字,缓缓成型。而月痕自身,也正一步步,心甘情愿地成为这漩涡最坚实的风暴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