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风波后，清竹院果然成为了一道无形的禁区。
月痕那番含冰带煞的警告如同淬毒的烙印，深深烙在了每个剑宗弟子的心头。纵使院墙不高，梅枝疏朗，也再无人敢轻易探头张望，唯恐引来大师兄那能将人冻彻骨髓的雷霆之怒。
小院彻底恢复了它该有的清净，只剩下风雪过后的幽冷梅香，和偶尔几只无惧寒意的山雀在檐角跳跃鸣叫。
宋清——“阿清”——乐得自在。每日只安静地在这方寸天地养伤。
她依旧穿着月痕留下的那件宽大的墨青外袍，衬得她越发纤细单薄。
白日里，或倚窗翻看月痕“顺手”带来解闷、实则是剑宗启蒙级别的《静心吐纳诀》，神情安静得如同雪后初霁的天空；或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望着院中落雪出神，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木扶手上描画着什么。
那份刻意维持的、带着破碎感的清冷气质，被这绝对的寂静慢慢滋养得更自然了几分。
她“伤”得重，也“忘”得干净。这清净正合她意。
唯一能打破这份清净的，便是月痕本人。
起初，他来得极有分寸。
如同巡视疆土的冷硬君王，脚步沉稳地踏入小院，只远远站在檐下，隔着几步的距离，询问两句伤势恢复如何，需要添置些什么——语气公事公办，眼神甚至极少落在她脸上，只盯着她身后某一片飘落的白梅。
宋清心中门清他的窘迫，面上却依旧是一副谨小慎微、依赖又感激的模样，每次必撑着“虚弱”的身体起身行礼，声音轻软恭敬地答话：
“有劳前辈挂心……阿清已好了许多……”
“前辈……这些药很好，劳烦您费心……”
每一次她抬头，那双清凌凌的、如同浸了山泉的眸子望向他时，月痕那看似坚固的、清冷如冰雕的面具上，似乎就会裂开一丝微不足道的缝隙。
他的喉结会不明显地滚动一下，视线会飞快地飘开，落在院中的梅树上，或者廊柱的某个节点，就是不看她。
无声的撩拨，便如同悄然渗入冰层的温水，开始了。
宋清深谙节奏。起初，只是些微不足道的靠近。
一次，月痕送药来，她“挣扎”着想站起，裙裾却“不小心”被廊柱的凸起挂住，她低低惊呼一声，身体不稳向前栽去，袖间带着清淡药草香的气息拂过月痕垂在身侧的手背。
月痕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扶——指腹隔着薄薄的衣袖精准地托住了她纤细的小臂。那触感温热而细腻，像触碰到了最娇嫩的花瓣。
两人都瞬间僵住。
宋清适时地仰起脸，眼中满是受惊后的羞赧和水光，脸颊飞起两朵真实的红云：
“前……前辈……”
“无妨。”
月痕的声音冷硬依旧，然而扶住她的那只手却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烫到，猛地松开！动作快得带起了风。
他匆匆将药包放在一旁的石桌上，甚至忘了惯常的叮嘱，转身就大步离开。
宋清敏锐地捕捉到他转身瞬间，那只刚刚碰触过她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耳根那一片皮肤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不自然的绯红。
又一次，月痕“例行”询问伤势。宋清“恰好”在整理窗边矮几上几本杂书。她微微踮起脚，指尖费力地去够最高处那本有些歪斜的薄册。
“放着我来。”
月痕眉头微蹙，开口阻止。
话音未落，宋清已侧着身子探身过去，一缕没束好的、带着清幽冷香的乌发，随着她的动作轻柔地拂过月痕撑在门框上的手臂外侧。
那触感轻若无物，却又带着微妙的、羽毛搔刮心尖的痒意。
月痕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宋清似乎毫无所觉，手指终于够到那本薄册，将其抽出来抚平，指尖不经意地划过书页边缘。
她转过身，将那本《九州风物志》递给月痕，唇角带着一丝极淡的、完成任务般的浅笑：
“前辈要找的是这本吗？”
眼神依旧清澈无辜。
月痕的视线从她含笑唇角到她递过来的书，再到那只素白修长的手指，喉结剧烈地滑动了一下。
他几乎是劈手夺过那本书，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转身就走。
这一次，离开的步伐明显急促慌乱了几分，宽大的袍袖因为他急速转身的动作发出“啪”的轻响。宋清眼尖地看到，不仅是耳根，连他冷玉般的脖颈侧后方，都染上了一层薄而艳的红晕。
渐渐地，宋清的“靠近”变得更为熟稔自然，也更……大胆些许。
她会在他来“查房”时，状似无意地“分享”看到的有趣片段，将《静心吐纳诀》指着某句明明平淡无奇的句子，偏过头，温热的、带着女儿家馨香的气息便似有若无地拂过他的耳廓：
“前辈，这句‘气沉则心定’，是这样理解的吗？”
她会在他送来几碟新做的精致茶点时，“惊喜”地请他坐下尝尝，在他犹豫拒绝时，眼睫低垂，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失落：
“阿清一个人……总有些尝不出滋味……”
月痕最终沉默地坐下，在宋清“殷切”的注视下勉强拿起一块糕点，那点心尚未入口，便已觉得舌尖发烫。
她甚至在他离去时，会状似不经意地替他理一理因动作幅度略大而微乱的衣襟。
仅仅是一个动作的倾向，一个眼神的专注，便足以让月痕如芒在背，周身那护体流转的剑气都隐隐有失控紊乱的征兆，空气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烧。
每一次！
每一次他踏入清竹院，无论开始时如何提醒自己要冷静、要守礼、要保持距离，最终总是被她一些细小无心的举动、一抹清澈又带着点懵懂的注视、一句轻柔得如同叹息的低语……撩拨得心神激荡，冰心诀几乎溃不成军！而后便是他看似镇定实则落荒而逃的身影！
那逃离，一次比一次狼狈！
——衣袖带翻了晾着梅花的粗陶盏，清香茶水泼了一地。
——险些被门槛绊了个踉跄，虽稳住了身形，但衣袍下摆却在门槛上刮出一道醒目的裂口。
——被林灵儿送来的拜帖堵在院门，他甚至忘了查看，只绷着脸吩咐一句“挡下”，身影便如同受惊的飞鸿，带着急促紊乱的气流消失在回廊转角。
那挺拔背影里透出的窘迫和急欲逃离的意图，连他身后带起的风都写满了焦灼。
而宋清，每次都会在他那或克制隐忍或狼狈仓促的身影消失后，安静地走到窗边或廊下。
她依旧穿着那件宽大的外袍，苍白的小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纯净。
她的目光追随着那消失的背影，唇角边缓缓、缓缓地绽开一抹极淡、却如同暗夜罂粟般绽放的、极致妖娆的笑容。
那笑容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重新被安静和疏离取代。只有在看到那件因月痕逃离而撕裂的外袍下摆时，眼底才会掠过一丝真正的狡黠与得色。
而这一切，落入了另一双充满剧毒的眼睛里。
回廊转角深处，一丛枯败未扫的覆雪灌木后。
林灵儿死死地抠住冰冻的树枝，尖锐的树刺刺破了她的掌心，渗出的血珠瞬间被冻结，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她的眼睛如同淬毒的钉子，死死钉在清竹院的方向，隔着不算远的距离和不算密的疏竹梅影，月痕每一次狼狈逃离、耳根脖颈通红、步伐凌乱甚至衣袍开裂的模样，都清晰地落入了她的眼底！
那不是她认识的大师兄！
不是那个冷若冰霜、高山仰止、视所有倾慕目光如无物的冰山！
那分明是一个……被扰乱了心神、手足无措、被撩拨得无法自持……甚至……羞涩的男人？！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阿清”！
林灵儿眼中的嫉妒如同实质的黑色火焰，熊熊燃烧，几乎要将她的理智连同灵魂都焚烧殆尽！每一次“窥视”，都如同一把带着倒刺的钢刀在她心头反复剜搅！
当看到月痕又一次因为那个女人的“无心之失”而面色潮红、剑气不稳地踉跄逃离，甚至连佩在腰间、象征身份的古朴剑穗都因脚步慌乱而剧烈摇摆拍打时……
林灵儿咬破了自己的下唇。
一丝混合着铁锈和怨恨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
她盯着清竹院那扇紧闭的院门，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地狱里挤出来的：
“好……好一个阿清……”
“装吧！你就继续装！装得纯洁无瑕！装得楚楚可怜！”
“你等着……我倒要看看……你这张皮能披多久！”
“你想夺走我的大师兄……做梦！我林灵儿绝不会让你得逞！”
“剑宗，岂是你能待的地方？！”
她眼中最后一丝属于小师妹的天真和犹豫彻底被吞噬，只余下深不见底的怨毒和疯狂的决心。
她猛地转身，身影如同一道裹挟着黑色怨念的飓风，悄无声息地卷入了更深的回廊暗影里，留下雪地上几滴迅速被新雪覆盖的、猩红的血点。
清幽的梅院里，宋清似乎感应到什么，抬眼淡淡瞥了一眼刚才林灵儿藏身的灌木丛方向。
那里，只剩下几只被惊飞的雀鸟和几片被风卷起的雪末。
她收回视线，拢了拢身上那件带着冷冽雪松气息却又残留着某人慌乱余温的墨青色外袍，指尖轻轻抚过那道因落荒而逃而被撕裂的下摆。
唇角，无声勾起。
风雪的号角，已在无人处暗自吹响。而那位剑心通明的大师兄，却依旧在每一次踏入这个名为“阿清”的漩涡时，心甘情愿地沉沦于无声的、名为“靠近”的波涛。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