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朔十四年的暮春,本该是东风拂柳、草长莺飞的时节。
可地处岐山余脉的落霞谷,却像是被春日遗忘的角落。
官道两侧的密林黑沉沉地压着,连风都似被藤蔓缠住,静得能听见叶尖凝露坠地的轻响。
唯有仪仗队伍的车轮碾过坑洼路面,发出单调的轱辘声,在这过分的寂静里漾开圈圈涟漪,又被浓绿的林莽无声吞没。
昭阳长公主宋清的车驾算不上张扬。
两辆青蓬乌木马车居中,车厢壁上暗绣的鸾鸟纹在斑驳日光下若隐若现。
前后各十余名侍卫骑马拱卫,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腰间却别着制式严谨的环首刀,指节分明的手始终按在刀柄上,眼梢眼角的锐利如同蓄势的鹰隼——这是长公主府豢养多年的死士,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精锐。
最前辆马车的锦帘被一只纤手轻轻撩开一角。
那手指冷白如玉,指甲修剪得圆润齐整,指尖却因常年握剑带着薄茧。
宋清没有阖眼,视线像淬了冰的刀锋,扫过两侧密不透风的林子。
树干交错的阴影里仿佛藏着无数双眼睛,草木清香中,一缕极淡的腥甜若有若无地飘来,像极了未干的血味。
“凌风。”
她的声音清冷,不高,却穿透了车厢的沉水香,稳稳落在车外。
“属下在。”
侍卫统领的回应沉稳如磐,他勒马停在车旁,腰杆挺得笔直。
宋清眉梢微蹙,那丝腥气又飘过来了,像附骨的鬼魅:
“让前哨再探远些,此地……太静了。”落霞谷地势险峻,山路蜿蜒如蛇,丛林深幽似海,历来是劫道杀人的绝佳去处。
她在深宫摸爬滚打多年,对危险的直觉早已磨砺得如同野兽,一丝异常便能让她警铃大作。
“是!”
凌风没有半分迟疑,抬手打出三道利落手势。三名斥候立刻打马提速,马蹄声骤起又骤歇,身影如离弦之箭,转瞬便消失在道路拐弯处的浓荫里。
锦帘缓缓放下,隔绝了外面的天光。
宋清指尖落在身侧小几上,那里放着一枚通体赤红的暖玉,雕成展翅欲飞的凤凰模样,尾羽的纹路被摩挲得光滑温润。
这是母后留给她的遗物,触手总带着一丝恒定的暖意。
母亲早逝,留下的除了昭阳长公主的尊荣,还有深宫里数不清的明枪暗箭:柳贵妃笑里藏刀的蜜糖、二皇子宋庭毫不掩饰的敌意、朝堂上那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她都一一记在心里。
权力从不是她所求,却是她在这吃人深宫里活下去的唯一铠甲。就连父皇宋徽那双眼深不见底的眸子,也总让她猜不透藏着怎样的盘算。
寂静在车厢里弥漫,只有玉坠偶尔碰撞小几的轻响。
突然——
“咻——!”
一声尖锐的哨音撕裂空气!一支漆黑短箭裹挟着劲风袭来,箭尾的白羽几乎化作残影,直取马车车窗!
“敌袭!护殿下!”
凌风暴喝如雷,声浪撞得树叶簌簌乱抖。
他手中长刀已如闪电出鞘,“铛”的一声脆响震耳欲聋,火星在刀面炸开,那支淬了幽蓝毒液的短箭被精准劈飞,钉进路边树干,箭尾兀自嗡嗡震颤。
这一箭,是开战的号角!
下一刻,整片密林仿佛活了过来!无数破空声密集如骤雨,箭矢如飞蝗般倾泻而下,箭镞上的幽蓝光泽在阴影里闪着诡异的光——那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夺!夺!夺!”
箭矢扎进车厢壁的闷响、钉在地面的锐响,像死神的秒针,一下下敲在人心上。
与此同时,两侧密林里涌出数十道黑影,速度快得如同鬼魅。
他们全身裹在漆黑劲装里,连头脸都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双冰冷如蛇的眼睛。
手中兵刃或短刀或长剑,刀锋在微光下泛着渗人的寒芒,招式狠辣诡谲,显然是常年游走在生死边缘的杀手。
“结阵!以车为屏!”
凌风临危不乱,死士们反应快如本能,瞬间收缩成防御圈。刀剑出鞘的清越龙吟此起彼伏,转瞬间已与刺客绞杀在一处!
“铿!锵!噗嗤——!”
兵器交击的巨响、利刃入肉的闷响、濒死的惨嚎瞬间填满了落霞谷。鲜血像泼洒的红漆,溅在翠绿的草叶上、灰色的官道上,很快汇成蜿蜒的小溪。
马车在剧烈的撞击和厮杀中摇晃,车厢壁被刀剑砍得木屑飞溅。
“阿珞!”
宋清的声音依旧冷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她已从暗格抽出软剑“流云霜”,那剑细韧如带,薄如蝉翼,此刻正藏在袖中,剑身映着她眼底的寒芒。
贴身侍女阿珞早抽了腰间短匕,护在宋清身侧,眼神坚毅如冰。
她猛地拉开侧门,外面的血腥气瞬间涌了进来:
“殿下,此处不宜久留!刺客太多了!”
宋清透过门缝望去,心猛地一沉。她的死士固然精锐,可对方人数远超预料,且个个悍不畏死。
不过一照面,已有三名侍卫倒在血泊里,胸口插着的箭镞还在渗血。
凌风浑身浴血,刀法大开大阖如怒涛拍岸,转眼间砍翻两名刺客,可肩头、手臂已添数道伤口,鲜血浸透了战袍,顺着指尖滴落在马镫上。
“弃车!向西突围!”
宋清当机立断,眼中没有丝毫慌乱,只有冰封般的决绝。她不能死,绝不能!
“走!”
阿珞率先跃出,短匕如毒龙出洞,格开两柄刺来的弯刀,同时一脚踹中侧面刺客的小腹。
宋清紧随其后,身姿轻盈得不像深宫娇养的公主。
流云霜自袖中电射而出,冰冷的剑气带起星点寒芒,精准抹过一名刺客的咽喉。血珠溅在她白皙的脸颊上,红得刺目,却让那张清丽的脸庞添了几分妖异的艳。
“殿下在此!”
一名死士嘶吼着扑上来,替宋清挡下劈来的钢刀,自己后背却被另一名刺客狠狠捅穿!他闷哼一声倒下,眼睛还圆睁着望着宋清离去的方向。
“走!快走!属下断后!”
凌风已成血人,战袍下的肌肉因失血而微微颤抖,却依旧嘶吼着带人杀开血路,将宋清和阿珞护在中间。
残存的六七名侍卫结成锥形阵,奋力向外冲杀。
宋清与阿珞背靠背,手中兵器舞得密不透风,每一次挥砍都收割着性命。脚下的路早已被血浸透,每一步都踩在同伴或敌人的尸身上,黏腻的触感从鞋底传来,让人心头发紧。
宋清的心在滴血,这些都是她亲手挑选培养的心腹,可她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活下去,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告慰。
可刺客像杀不尽的潮水,一波波涌来。他们显然受过严格训练,死死咬住宋清不放,前仆后继,仿佛不知疼痛与死亡。侍卫的力量在不断消耗,阵型渐渐松动。
一名刺客瞅准空隙,手中淬毒短剑如毒蛇吐信,以刁钻角度刺向宋清肋下!
宋清惊而不乱,流云霜回旋格挡,虽荡开短剑,却被对方巨力震得手臂发麻,剑尖竟被死死绞住!另一侧,另一名刺客的钢刀已带着风声劈到眼前!
千钧一发之际——
“滚开!”
阿珞不顾一切地合身撞来,用肩膀硬抗了那势大力沉的一刀!“咔嚓”一声脆响清晰可闻,阿珞惨叫着喷出鲜血,软倒在地,手中匕首却趁势狠狠捅进那刺客心窝!
“阿珞!”
宋清目眦欲裂,手腕猛地发力一绞!流云霜挣脱束缚,寒光闪过,绞住长剑的刺客双手手腕齐断,惨叫着倒下。
“走!带殿下走!”
阿珞嘴角溢血,嘶声喊道,视线却始终望着宋清的方向。凌风带着仅存的几名侍卫红着眼,架起宋清,向更深处的密林冲去。
身后,阿珞、凌风与剩下的死士如礁石般挡住追兵。
兵器入肉的闷响、绝望的怒吼声声锥心。宋清听见凌风拼尽全力嘶吼:
“留活口……”
随即,那声音便被震天的喊杀吞没。她死死咬住嘴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眼里没有泪,只有熊熊燃烧的烈焰,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
奔逃!无尽的奔逃!衣衫被荆棘划破,发簪脱落,乌发如瀑般散开,沾了血污与草屑,狼狈不堪。可她的眼神却越来越亮,越来越冷,像淬了冰的星辰。
不知跑了多久,仅剩的一名侍卫背上插着半截断箭,踉跄着扶住她,声音嘶哑:
“殿下…前…前面是悬崖!”
宋清抬头,眼前豁然开朗,却也陷入绝望——断魂崖!
悬崖边缘的山风猎猎,吹得她破碎的衣袍狂舞。崖下云雾翻涌,深不见底,像一头张开巨口的深渊巨兽,要吞噬一切靠近的生灵。
回望来路,那名侍卫终因失血过多,轰然倒地,再也没能起来。
而刺客的脚步声,已如密集的鼓点,敲在身后不足十丈处!至少还有十几人!
宋清缓缓转身,山风吹乱了她的长发,露出那张沾着血迹却依旧惊心动魄的脸。她冷冷望着步步逼近的刺客,眼神如万年寒冰,刺骨彻骨。
“你们的主人,倒是真瞧得起我宋清。”
她的声音在悬崖上空回荡,带着一丝嘲讽的冷笑。不必问“是谁派来的”,答案早已刻在心底——柳氏!
为首的刺客身形微顿,似乎没想到她绝境中仍如此镇定。但下一刻,他眼中杀机更盛,缓缓举起了滴血的弯刀。
宋清握紧流云霜,剑尖垂地。她没有后退,也无处可退。
刀锋及体的刹那,她猛地侧身避过要害,流云霜如灵蛇撩起,以刁钻至极的角度削断了那刺客握刀的三根手指!
“啊——!”
剧痛让刺客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趁其他刺客被这变故惊得一窒,宋清毫不犹豫地转身,纵身跃向那翻腾的云雾深渊。衣袂翻飞如蝶,却带着血色,宛如一只陨落的凰鸟。
“柳氏,”
她的声音仿佛还在崖顶盘旋,冰冷刺骨,带着刻骨的恨意与不死不休的决绝,
“我…记下了!”
话音消散时,人已坠入茫茫云海。
追至崖边的刺客们面面相觑,望着深不见底的雾气,眼中也闪过一丝骇然。这般高度坠落,纵是神仙也难活命。
“撤!”
为首者捂着淌血的断指,咬牙下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指令成了空谈,但任务……似乎也算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