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魂崖顶的血腥气尚未散尽,崖底深处的云隐谷,却仍是一片与世隔绝的静谧桃源。
晨光刚刺破天际,便被层层叠叠的古老树冠筛成细碎的金纱,一缕缕垂落在氤氲的水汽里,在林间织就道道柔和的光柱。
空气里满是草木汁液的清涩与潮湿泥土的微腥,混着不知名野花的淡香,深吸一口,连肺腑都似被涤荡得清明。
奇花异草在溪畔肆意铺展,紫的、黄的、蓝的花瓣上还凝着晨露,被光一照,亮得像缀了碎钻。
斑斓的彩蝶在光柱里蹁跹,翅膀扇动的轻响,与溪涧潺潺的流水声交织,成了这谷中最自然的晨曲。
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拉得很长,慢得能数清每片叶子舒展的弧度。
溪畔的湿草地上,一道身影正俯身忙碌。月白的布衣洗得发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连褶皱里都透着清逸。墨色长发用一支温润的木簪松松挽着,几缕发丝垂在颊边,随着俯身的动作轻轻晃动,添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写意。
那双手尤其惹眼,骨节分明如玉石雕琢,此刻正小心翼翼捏着一株叶缘泛着淡蓝纹路的药草,银锄的小刃贴着根部泥土,极轻极缓地挖下去,仿佛稍一用力便会惊扰了这草的魂灵。
他便是云隐谷的主人,月痕。
忽然,几只栖息在枝头的蓝喙雀“噌”地惊飞起来,翅膀扑棱棱的声响打破了晨间的宁静。
紧接着,远山涧的方向传来一串沉闷的响动——像是重物滚下山崖,撞断了半枯的树枝;又像是巨石坠入深潭,激起沉闷的水花。声响断断续续,最终归于比先前更甚的寂静。
月痕抬起头。他的眉眼生得极淡,像水墨画里用最细的笔锋勾出的远山,鼻梁挺直,唇线温润,肌肤在晨光下透着近乎透明的莹白。
最特别的是那双眼睛,清澈得像谷里最深的潭水,能映出天光云影,却又深不见底,仿佛藏着千年的风雪与智慧。
此刻,这潭水般的眸子里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云隐谷终年罕有人迹,这般异动太过蹊跷。
医者的本能终究压过了避世的淡然。他将那株刚挖起的“蓝纹幽萝”小心放进背篓,药草的根须还带着湿润的泥土,散发着清苦的香气。
他提起竹篓,循着声响来源走去,脚步踩在厚厚的苔藓与枯叶上,轻得几乎听不见声音,宛如一缕随溪风流动的影子。
越往山涧深处走,空气中草木的清香里,渐渐掺进了一丝极淡的腥甜。那味道很轻,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下月痕的鼻尖。 他好看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到了山涧边缘,眼前的景象让他脚步微顿。
一片被滚石压塌的灌木丛后,溪水叮咚流淌的岸边,一个身影蜷缩在湿漉漉的碎石滩上。半边身子浸在溪水里,那水看着清澈,实则冰得刺骨。
乌黑的长发像散开的墨藻,凌乱地铺在浅水和碎石上,沾满了泥屑与草梗,纠结成一团。
身上的衣料看着极华贵,却撕裂了好几个大口子,原本的颜色被大片干涸的暗红覆盖,新渗的血珠顺着衣褶往下滴,在溪水里晕开淡淡的红雾,几乎看不出原本的纹样。
裸露的手臂、小腿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擦伤,有的地方血痂刚结,又被溪水泡得泛白,狰狞得触目惊心。
她脸朝下趴着,大半张脸被长发遮住,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吹灭。
这般破碎、血腥的存在,与这仙境般的云隐谷格格不入。她像一幅被揉碎的工笔画,带着尘世的刀光剑影,硬生生跌进了这片宁静的水墨山水里,刺目得让人心头一紧。
月痕放下竹篓,缓缓走近。脚步落在软泥与苔藓上,无声无息。
他在女子身侧两步远的地方蹲下,伸出修长的手指,极轻地拂开遮在她侧脸与脖颈的湿发。
那动作慢得像在拂去时光的尘埃—— 一张脸苍白如上好的宣纸,却掩不住那份惊心动魄的美。
轮廓精致得像是匠人耗尽心血雕琢的玉像,即使在昏迷中,眉头也痛苦地蹙着,像是含着化不开的坚冰。长长的睫毛湿湿地贴在眼睑上,像濒死蝴蝶的翅膀,在毫无血色的肌肤上投下浓重的阴影,脆弱得让人想伸手护住。
鼻梁挺翘,带着一股不容弯折的倔强,唇形本是极好看的,此刻却泛着青紫,唇角还凝着一丝干涸的血痕。
这美,从不是温室花朵的娇柔。它像一柄折断的古剑,即便崩了刃、染了泥,骨子里的锋锐与华光也藏不住;又像浴火坠落的凤凰,破碎的羽翼下,仍能窥见那灼人的生命力与深入骨髓的贵气。
这是凡尘俗世养不出的艳,是在血与火里淬炼过的光华,此刻却被生生剥离了喧嚣,露出一种近乎妖异的脆弱,一种让人心脏发颤的壮烈。
月痕那双常年只映草木、药石、古卷的眼眸,在触及这张脸的刹那,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的古井,清晰地、毫无防备地荡开了涟漪。
一股陌生的情愫猛地从胸腔深处涌上来,撞得他心口微微发疼——那是一种猝不及防的悸动。像沉寂了千年的冰川,在最深处裂开一道缝,滚烫的熔流瞬间奔涌而入。
它无关情欲,更像灵魂深处的共鸣,一种被无形丝线猛地扯紧的牵引。这感觉来得太汹涌,太莫名,远超他对世间情感的所有认知。
冥冥中,“命中注定”四个字带着沉甸甸的宿命感,毫无预兆地闯进他如云似水的思绪里。
指尖触到她脖颈处的皮肤,冰冷得像块寒玉,那脉搏微弱得几乎摸不到,时断时续,才将月痕从这从未有过的震颤中拉回。
医者的本能瞬间占了上风,他不再犹豫,动作轻柔却迅速地将她翻转过来,避开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仔细检查。
肩臂处一道刀伤还在渗血,皮肉外翻着,能看见下面泛白的骨茬;左小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着,显然是断了;胸腹处的衣衫碎成了布条,露出大片淤青,边缘还沾着草屑,显然是从高处坠落时撞的;大大小小的割伤布满全身,像是被荆棘反复撕扯过。
更要命的是,她气息微弱,四肢冷得像冰,失血加上溪水的寒气,早已让她到了生死边缘。
月白的衣袖不可避免地沾上了她的血,那暗红在素白的布上晕开,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触目惊心。可月痕的眼神里没有半分嫌弃,只有一种近乎肃穆的专注。
他甚至没去想她是谁,为何会坠崖,只清楚一点——必须救她。 就在他准备将她抱起时,目光无意间扫过她胸前破碎的衣襟下,露出一小截红绳。月痕的手指顿了顿,犹豫片刻,还是轻轻拨开了那片布。一只赤红的玉雕凤凰静静贴着她冰冷的肌肤,玉质温润细腻,凤凰展翅的姿态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血色,腾空而起。
红绳紧紧缠着她的颈间,像是她与这世间最后的牵绊,透着一股无言的尊贵。 月痕的目光在血玉凤凰上停了一瞬,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光,快得像流星划过。
随即,他敛了心神,不再迟疑。小心翼翼地将这仿佛从九天之上坠落、染了凡尘血污的生灵打横抱起。
她的身子很轻,软得像没有骨头,却又冷得像块冰,唯有浓烈的血腥气里,混着一丝极淡的、像冷梅般凛冽的香气,萦绕在他鼻尖。
月痕抱着她,踏着溪涧里覆满苍苔的石头往回走,脚步比来时沉了些,却异常坚定,朝着竹舍的方向走去。 他没有回头。
谷里的晨风温柔地拂过,吹动他的衣袂,也吹动怀中女子散开的长发。几片被风吹落的粉白花瓣,悠悠打着旋儿,落在她沾了血污的长睫上,也落在他看似平静、实则已被投下巨石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圈再也无法平息的涟漪。
他抱着她,一步步走向自己隐居多年的茅舍,也走向一个被骤然打开的、充满未知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