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朔皇城的天,阴沉了整整三日。
自昭阳长公主遇刺坠崖的消息传入这朱墙深宫,整座都城便似被无形的乌云笼罩。
宣政殿内,更是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的荒原,连空气都凝着冰碴,冻得人骨髓发寒。
巨大的蟠龙金柱投下深沉的阴影,将殿中百官的身影拉得颀长而扭曲,仿佛要被这无声的威压吞噬。
文武百官垂手侍立,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最位高权重的几位老臣,此刻也额角沁出冷汗,谁也不敢抬头去触御阶之上那道冰寒的视线。
龙案后,宋徽端坐如渊。
明黄的龙袍衬得他面容愈发沉峻,十二旒冠冕下的眼眸,往日里是深不可测的帝王城府,此刻却翻涌着能冻结江河的寒意。
他面无表情,指节却在坚硬的檀木御案上缓缓敲击,一声又一声“笃、笃”轻响,在死寂的大殿里被无限放大,每一下都像重锤敲在众人心尖,比殿外隐隐的雷声更令人心悸。
“……还未寻得?”
终于,那低沉得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响起,却像一道惊雷劈在死寂的湖面,瞬间绷紧了所有人的神经——这是风暴来临的前兆。
阶下,御林军副统领陈勇“噗通”一声跪倒,膝盖砸在金砖上的闷响,在殿中格外清晰。
他额头重重磕地,汗水混着尘埃顺着脸颊滑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回…回陛下!末将率两千精锐,星夜驰援落霞谷!断魂崖底幽谷深邃,乱石嶙峋,溪流湍急,密林遮天蔽日……我等搜遍崖边谷地,寻得侍卫遗骸十数具,确是当日护卫殿下的死士……然…然……”
他喉头滚动,艰难地挤出后面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含着冰:
“然…殿下凤驾……生不见人,死…死不见尸!仅在崖底溪流下游的乱石滩,拾得几片破碎染血的华服残片,以及……”
他双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捧起一个托盘,由内侍接过呈到御前,
“一枚…一枚损毁碎裂的缠丝赤金镶红宝凤尾钗!”
托盘上,那支曾簪在昭阳长公主发间的凤钗,此刻金丝扭曲如废铁,红宝石崩裂成数块,暗红的血污浸透了金玉,刺目的红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宋徽眼底。
“啪嗒——”
敲击御案的声音,戛然而止。
大殿里的空气彻底凝固,仿佛能听见自己血液冻结的声响。
百官只觉胸口压着千斤巨石,连呼吸都痛。柳贵妃的父亲柳丞相,脸色骤然发白,飞快抬眼瞥了御座一眼,又猛地垂下头,指节攥得发白。
“废物!”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咆哮骤然炸响,如同平地惊雷!
宋徽猛地起身,龙袍下摆扫过龙案,带落了案上的奏折。
他周身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杀气,那是帝王的雷霆之怒,更混杂着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疯狂:
“两千御林军!找不回一个活生生的人?!连尸体都寻不到?!朕养你们这群废物何用!”
他抓起龙案上那方沉甸甸的九龙玉镇纸,狠狠砸向陈勇面前的金砖!
“轰!”
玉石碎裂,金砖被砸出一个浅坑!飞溅的玉屑如同锋利的冰碴,擦过陈勇的脸颊,留下一道血痕。
陈勇吓得魂飞魄散,几乎瘫软在地:
“末将…末将无能!愿…愿领死罪!”
“死罪?”
宋徽冷笑,那笑容比寒冰更刺骨,
“你一条贱命,抵得上朕的昭阳一根头发?!”
他目光如电,扫过殿中所有噤若寒蝉的臣子,被他视线触及的人,无不脊背发凉,如坠冰窟。
“传朕旨意!”
他的声音如同金铁相击,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着御林军大统领萧寒亲自挂帅!调虎贲营三千精锐,即刻开赴落霞谷!给朕一寸一寸地搜!便是把断魂崖底犁个底朝天,把整座岐山挖穿!生要见人!死……”
宋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痛楚,第一次在众臣面前泄露出那深埋的恐惧,
“死……也要给朕找到她的尸骨!寻不到昭阳,你们,”
他的手指缓缓划过负责搜救、护卫、情报的所有官员,
“提头来见!”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柳丞相身上,那眼神里的深寒与审视,让柳丞相心头狂跳,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刑部!大理寺!”
宋徽的声音如同九天裁决,
“给朕挖!掘地三尺也要查!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许放过!凡与此次刺杀有关联者,无论官职大小,身份尊卑——九族尽诛!一个不留!!”
“九族尽诛”四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字字染血,让整个朝堂都为之震颤。
“遵旨!!”
被点名的官员魂飞魄散,慌忙跪地领命,声音抖得不成调。大殿之上,仿佛已弥漫开浓重的血腥气。
宋徽深吸一口气,极力压制着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狂怒与痛楚,扫过群臣:
“退朝!诸卿——好自为之!”
说罢,龙袍一甩,大步向后殿走去,身影带着雷霆过境般的沉重。内侍总管梁顺快步跟上,眼角余光瞥见皇帝的步伐,竟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踉跄,心头猛地一揪。
琼华宫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与宣政殿的肃杀不同,这里满是“悲戚”的哀声。
柳贵妃斜倚在铺着蜀锦软垫的贵妃榻上,云锦宫装如孔雀开屏般华丽,只是那张美艳的脸上,此刻挂着两行“晶莹”的泪。地上跪着一片宫女太监,个个噤若寒蝉。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啊!”
柳贵妃拿着熏香的丝帕,轻轻按着眼角,声音哽咽得恰到好处,带着难以置信的悲恸,
“昭阳那孩子……多好的孩子啊…怎么就…怎么就遭了这横祸!先皇后去得早,陛下本就疼惜,如今…如今……”
她掩面而泣,肩膀微微耸动,仿佛悲恸得不能自已。侍立一旁的红鸾也陪着抹泪,眼圈红得真切。
一名心腹太监跪在地上,低声回话:
“娘娘节哀!陛下震怒,已令萧大统领亲率精锐,誓要寻回公主殿下。还命刑部、大理寺彻查凶手,说要…诛九族……”
“九族……”
柳贵妃擦泪的手微微一顿,眼底深处,一丝疯狂的得意如毒蛇吐信般闪过,快得让人无从捕捉。
死了!就算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又如何?断魂崖那般绝地,摔下去还能有命?过了这么久,怕是早已摔成肉泥,被野兽分食干净了!那枚染血的凤尾钗,就是最好的凭证!
多年的眼中钉、肉中刺,终于拔了!没了这个尊贵的嫡长女碍事,她的庭儿离太子之位,便只剩坦途!柳氏一族的荣耀,终于要来了!胸腔里积压多年的浊气与恨意,此刻化作狂喜,几乎要冲得她心尖发颤。
她努力牵动嘴角,让悲伤的神情更显真切:
“陛下定是悲伤过度了…传下去,阖宫为昭阳公主祈福。还有,”
她声音带上一丝“担忧”,
“给庭儿捎个信,让他多宽慰父皇…这孩子孝顺,此刻指不定多伤心呢。”
让儿子去安抚震怒的皇帝,既是表孝心,也是在御前刷存在感的好机会。
“是!”
太监连忙应下。
待到众人退下,寝殿内只剩红鸾,柳贵妃方才卸下所有伪装。她靠在金丝楠木椅背上,脸上的悲戚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如释重负的得意笑容。
“呵呵呵……”
低沉的笑声在华丽的殿内响起,带着残忍的快意,
“宋清…昭阳长公主…何等尊贵,何等风光?最后呢?还不是像条野狗,摔死在不知名的山沟里?骨头都该被野狗啃光了吧?”
她端起矮几上的玫瑰露,优雅地啜了一口。那甜美的滋味,此刻尝来格外醉人。
“只可惜啊,”
她美眸微眯,寒光闪烁,
“让那小贱种死得太痛快了。若是落在本宫手里…定要让她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她轻轻晃着杯盏,看着里面玫瑰色的液体荡起涟漪,映出她眼中扭曲的快意。
“死了好,死得干干净净才好。”
她唇角的笑容愈发冰冷,
“陛下再震怒又如何?找不到凶手,这怒火只会烧向那些废物军士…烧向那些碍眼的官员。正好…给我们腾地方。”
她望向窗外宫宇连绵的方向,仿佛已看到儿子荣登大宝,自己垂帘听政的风光。
“只是…为何还没找到尸首?”
一丝极淡的不安,如毒蛇的尾尖,轻轻舔过她的心头。断魂崖下生还无望,可陛下那句“挖穿岐山”的圣旨,还有那个突然被启用的萧寒……让她畅快的心情,蒙上了一层阴影。
“红鸾。”
她沉声唤道。
“奴婢在。”
红鸾立刻上前。
“让宫外的人盯紧些,尤其是崖底那边。”
柳贵妃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淬毒的寒意,
“陛下要活口?呵…若真有哪个不长眼的,敢藏起或发现什么‘不该活着’的人……你知道该怎么做。”
她伸出涂着蔻丹的手指,轻轻捻起一片掉落的玫瑰花瓣,然后,毫不留情地碾碎在掌心。殷红的汁液粘在白皙的指腹上,像未干的血。
“娘娘放心,奴婢明白。”
红鸾垂首,眼底闪过与她如出一辙的冷酷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