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高中,教学楼的走廊似乎都比初中时长了许多,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斜切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像极了我们之间悄然变化的距离。述白的成绩依旧像钉在排行榜顶端的星子,稳定得让人安心,可他往角落缩得更厉害了。课间操时,他总是站在队伍最边缘,双手贴在裤缝边,指尖微微蜷着,像是怕碰到什么。我在篮球场上挥汗时,偶尔抬眼能望见他趴在教室窗台上,手里转着笔,眼神落在远处的香樟树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棵香樟树是我们小时候一起栽的,那时他刚被收养,怯生生地攥着我的衣角,看我挥着小铲子挖坑。如今树干已经粗壮得要两人合抱,枝繁叶茂的树冠遮住了大半个操场,可他看树的眼神,却比当年在福利院时还要疏离。
那时候我已经是篮球队队长,球衣后背的号码被汗水浸得发深,每次下场都有女生红着脸递水。她们的笑声像风铃一样脆,围着我问东问西,我应付着,目光却总不自觉地往教室方向瞟。有次训练结束,我抱着球衣往教学楼走,撞见述白被两个男生堵在楼梯口。他们拿着他的笔记本,嬉笑着念上面的诗句——那是他写了又揉、揉了又写的草稿,边角都磨得起了毛。
"‘月光是未干的墨’,江述白,你这人跟诗一样闷。"其中一个男生把笔记本往地上一摔,塑料封皮磕在台阶上,发出刺耳的响。述白的脸瞬间白了,他弯腰去捡,手指抖得厉害,却被那男生一脚踩住手背。我心里的火"腾"地就起来了,把球衣往地上一扔,拽开那男生的胳膊就摁在墙上:"我弟弟的东西,你也敢碰?"
那男生疼得龇牙咧嘴,旁边的人想上来拉架,被我瞪回去:"再动一下试试?"他们悻悻地走了,我捡起笔记本递给述白,封面沾了灰,他用袖子擦了又擦,眼圈红得像要滴血,却什么也没说。我想说点什么安慰他,他却转身跑上楼梯,背影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那天晚上,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敲了好几次门,他才闷闷地应了声:"我没事。"我知道他又在钻牛角尖,觉得是自己太懦弱,才会被人欺负。我坐在他门外的地板上,背靠着门板,听着里面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突然想起小时候他被欺负了,会扑到我怀里哭,现在却连眼泪都藏起来了。
凌晨一点,我轻手轻脚地推开门,他果然还趴在书桌上。台灯的光勾勒着他消瘦的侧脸,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笔记本上写满了"懦弱""没用"之类的词,字迹被泪水晕开,模糊成一片蓝黑色的云。我走过去想给他盖件衣服,却发现他手里攥着我们小时候的合照,照片上的他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正踮着脚往我嘴里塞糖。
第二天一早,他眼下的乌青重得像被人打了一拳。我把热牛奶放在他手边,他头也不抬地说:"谢谢哥。"这声"哥"喊得客气又生分,像裹着层冰壳。我捏着杯子的手紧了紧,温热的液体透过陶瓷传来暖意,却暖不了心里的凉。
高二的家长会,妈妈特意炖了汤,让我给述白送去。办公室里挤满了家长,我隔着窗户看见述白的班主任正在跟爸妈说话,他低着头,手指抠着书包带。我走近了些,听见班主任说:"述白这孩子太内向了,小组作业总是躲着不参与,这样下去对他以后不好。"妈妈叹了口气:"这孩子从小就这样,我们也劝过,他听不进去。"爸爸接着说:"其实我们也希望他能独立点,毕竟以后总要自己闯。"
我手里的保温桶突然变得很沉。述白猛地抬头,视线正好撞上我的,他眼里的光像被风吹灭的烛火,瞬间暗了下去。他抓起书包就往外跑,我追出去时,他已经冲进了走廊尽头的楼梯间。我拉住他的手腕,他的皮肤很凉,像揣着块冰。"他们不是那个意思——"我急着解释,他却甩开我的手,声音带着哭腔:"哥,我是不是很多余?"
那天的晚霞红得刺眼,我们站在教学楼的天台上,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很乱。他说:"我知道我不如你,你会打球,会跟人打交道,爸妈看到你才会笑。我只会读书,连说话都不敢大声,他们早就烦我了吧?"我把他拽进怀里,他的肩膀在发抖,像只受了伤的小兽。"胡说什么,"我的声音也有点哑,"在我心里,你比谁都重要。"
他却推开我,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可我不想只活在你心里,我想站在你身边,而不是永远躲在你身后。"
从那以后,述白开始躲着我。早上我去叫他起床,他已经背着书包出门了;晚上我想跟他一起写作业,他说文学社有活动;周末我约他去公园,他说要去图书馆。有次我在图书馆门口等了两个小时,看见他从里面出来,却跟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并肩走了,两人手里都拿着同一本诗集,他脸上带着我许久没见过的笑。
那男生是文学社的社长,听说文笔很好,经常在刊物上发表诗歌。他们走在梧桐树下,落叶飘落在述白的发梢,那男生伸手帮他拂掉,动作自然又亲昵。我站在树后面,看着他们越走越远,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回到家,我把自己摔在沙发上,妈妈走过来问:"跟述白吵架了?"我没说话,她叹了口气:"述白这孩子心思重,你多让着他点。他昨天还跟我说,怕你觉得他黏人。"我猛地坐起来,原来他躲着我,是怕我烦他?
那天晚上,我翻出小时候他送给我的玻璃弹珠,就是他从福利院带出来的那几颗,被我收在铁盒子里,磨得发亮。我突然想起他说过,要成为我最厉害的伙伴。原来不是他变了,是我跑得太快,忘了回头等他。
期中考试成绩出来,述白依旧是年级第一,可他的名字旁边,第一次出现了那个眼镜男生的名字——他们并列第一。表彰大会上,校长让他们分享学习经验,述白站在台上,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我要感谢一位朋友,他让我知道,孤独不是盔甲,而是枷锁。"他说这话时,目光掠过我的座位,落在了眼镜男生那里。
我攥着钢笔的手渗出冷汗,笔帽上的漆被我抠掉了一块。散会后,我在走廊拦住他:"那个男生是谁?"他愣了一下,说:"林学长,文学社的。"我咬着牙问:"你们很熟?"他低下头,踢着脚下的石子:"他教我很多东西。"
"比我教你的还多?"我脱口而出,语气里的嫉妒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猛地抬头看我,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变成了失望:"哥,你永远都觉得我需要被教吗?"
那天我们吵了一架,是从小到大最凶的一次。他说我总把他当小孩,我说他故意气我;他说我不懂他的梦想,我说他忘了谁才是真心对他。最后他红着眼圈说:"江庭川,你从来没问过我想要什么。"
我愣住了。是啊,我总以为保护他就是对他好,却从来没问过他想不想要这样的保护。
冷战持续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我像丢了魂一样,打球频频失误,上课走神被老师点名。队友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可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总想起小时候他攥着我的手指,说"哥哥别离开我"。
圣诞节那天,雪下得很大。我在宿舍楼下堆了个雪人,给他发消息:"雪人快化了,你再不来,我就把它踢倒。"他没回。我站在雪地里等了三个小时,脚冻得失去知觉,雪人真的开始化了,歪歪扭扭的像个笑话。
就在我准备转身回去时,他跑了过来,头发上落满了雪花,鼻尖冻得通红。"哥,"他喘着气说,"对不起。"我把围巾摘下来套在他脖子上,绕了两圈,把他的脸都埋了进去:"傻不傻,冻成这样。"
我们在雪地里站了很久,雪花落在睫毛上,化成水,又结成冰。他说:"林学长向我表白了。"我的心猛地一沉,他却笑了笑:"我拒绝了。"我刚要松口气,他又说:"我告诉他,我心里有人了,很多年了。"
雪越下越大,把整个世界都染成了白色。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映着漫天飞雪,也映着我的影子。"述白,"我鼓起勇气说,"那个人是不是我?"
他没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眼泪混着雪花落在围巾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的坚冰终于融化了。他不再躲着我,会主动跟我分享文学社的趣事,会在我打球时坐在场边加油,会在我熬夜写代码时给我泡一杯热咖啡。只是我们都默契地没再提那个"喜欢",像捧着一颗易碎的玻璃珠,小心翼翼地守护着。
期末考试前的最后一个周末,我们去了小时候常去的湖边。冰面结得很厚,我们穿着冰鞋在上面滑行,他滑得不好,总是摔跤,我就牵着他的手,慢慢教他。阳光洒在冰面上,反射出耀眼的光,他笑着说:"哥,你看,我们像不像在飞?"
我看着他冻得发红的脸颊,心里突然变得很柔软。"述白,"我说,"等考完试,我有话跟你说。"他愣了一下,然后笑着点头:"好啊,我也有话跟你说。"
我们都以为,有些话可以等到合适的时机再说。却不知道,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有些事,错过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除夕那天,全家一起吃年夜饭。妈妈给我们夹菜,笑着说:"等你们考上大学,就该考虑谈恋爱了。"述白的脸一下子红了,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饭。我看了他一眼,说:"妈,我有喜欢的人了。"
全家人都愣住了,爸爸放下筷子问:"是谁家的姑娘?"我深吸一口气,刚要说话,述白突然站起来:"我吃饱了,先回房间了。"他的背影很仓促,像在逃跑。
我追出去时,他正站在阳台上,看着外面的烟花。"为什么要跑?"我问。他转过身,眼睛亮晶晶的:"我怕你说的人不是我。"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抵在他的发顶:"傻瓜,除了你还能有谁。"
烟花在夜空中炸开,五颜六色的光映在他的脸上。他转过身,踮起脚尖,轻轻吻了吻我的嘴唇。"哥,"他轻声说,"我也喜欢你。"
那个吻很轻,像羽毛落在心上,却带着足以燎原的温度。我们站在阳台上,看着漫天烟火,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
可幸福总是短暂的。大年初三,述白突然发起高烧,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说胡话。我守在他床边,给他喂水、擦身,心里急得像火烧。妈妈说可能是年前在湖边冻着了,让我别太担心。可他烧了三天都没退,我坚持要带他去医院,检查结果出来,医生把我叫到办公室,表情严肃地说:"孩子有严重的营养不良,加上长期精神压力大,免疫力很低,需要好好调养。"
我走出办公室,看着病房里熟睡的述白,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他那么瘦,手腕细得我一只手就能握住,我竟然从来没注意到他吃得那么少,睡得那么晚。原来他说要独立,说要站在我身边,是拼了命在逞强。
我坐在病床边,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很烫,像在燃烧。"述白,"我轻声说,"对不起,是我不好,没照顾好你。"他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喃喃地说:"哥,别离开我。"
那一刻,我在心里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再让他受委屈,不会再让他独自承受痛苦。我要让他知道,他不需要逞强,不需要假装坚强,因为我会永远站在他身边,做他最坚实的依靠。
烧退了以后,述白变得很黏人,像小时候一样,总爱跟在我身后。我去打篮球,他就坐在场边看书;我去图书馆,他就坐在我对面写作业;我去超市买东西,他就推着购物车跟在我旁边,时不时提醒我别忘了买牛奶。
有次队友跟我开玩笑:"江队,你弟都快成你影子了。"我笑着说:"不好吗?"述白听到了,抬头看我,眼里闪着光。
高考越来越近,我们都进入了紧张的复习阶段。每天晚上,我们都在书房学到深夜,台灯的光照着两张并排的书桌,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和书卷的味道。他会给我讲难题,我会帮他放松肩膀,偶尔相视一笑,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了。
考前最后一天,我们去了天台看日落。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远处的教学楼在暮色中沉默着。"哥,"述白说,"不管我们考到哪里,都要在一起。"我握住他的手:"一定。"
走进考场的那一刻,我回头看了一眼,述白站在不远处,冲我比了个加油的手势。我笑着冲他点头,心里充满了力量。我知道,不管前路有多少坎坷,只要我们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
迷茫的青春终于迎来了曙光,那些挣扎和痛苦,都成了成长的印记。我们在彼此的陪伴中学会了爱,学会了坚强,也学会了如何成为更好的自己。未来的路还很长,但我相信,只要我们携手同行,就一定能走到幸福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