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高悬,映着门楣上烫金的“孙府”二字,平添几分喧嚣。何黎跟着肖钰下了马车,指尖下意识攥紧了袖角。今日这场宴是孙祥福特意设的,名义上是家宴,更重要的是,那位刚从京城巡查而来的巡察使也会到场。
肖珏侧眸看她,见她脸色微白,轻声道:“别怕,有我在。”
何黎抬头,撞进他沉静的眼眸,勉强笑了笑:“我不怕。”只是心里头像压着块石头,沉甸甸的。她如今顶着“程鲤素”的身份,是肖钰远房的表亲
正说着,朱门内传来脚步声。孙祥福穿着一身簇新的锦袍,满面红光地迎出来。
踏入正厅,暖意夹杂着酒气扑面而来。何黎的目光飞快扫过四周,最终落在了主位左侧的一个男人身上。那人穿着藏青色官袍,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正是巡察使楚昭。
宴席很快开始。孙祥福起身致辞,无非是些感谢各位赏光、祝愿国泰民安的场面话。酒过三巡,他拍了拍手,笑道:“光喝酒多无趣,我特意请了些乐师舞姬,给各位助助兴。”
话音刚落,屏风后便转出一队舞姬,身着薄纱,腰肢款摆,伴随着悠扬的乐曲翩翩起舞。她们的舞姿轻盈曼妙,裙摆旋转间,如绽放的花朵。
为首的舞姬腰肢软得像春水,腕间的银铃随着动作叮当作响,引得席间一阵叫好。
就在这时,孙祥福又喊了一声:“来啊,给各位大人添酒。”

几个穿着青布短打的下人端着酒壶上前,依次给宾客斟酒。何黎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给肖珏倒酒的那个下人,瞳孔猛地一缩:那人!她在家里见过他几次,绝不会认错。
大哥的人怎么会出现在孙府?
何黎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后背的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滑。她看见那人给肖珏倒酒时,手指在壶嘴处停顿了一下,那动作快得像一阵风,可瞒不过她的眼睛。酒液落进白玉杯里,泛起一层极淡的白沫,瞬间又消失了。
有毒!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何黎就听见自己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刻意装出来的怯生生的调子:“舅舅,我、我敬您一杯!”
她端着酒杯,故意走得跌跌撞撞,在经过肖钰身边时,手腕“不小心”一歪,酒杯“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淡金色的酒液泼在青石板上,像活过来似的,一点点变成乌黑色,还冒着细小的泡,散发出一股杏仁似的怪味。

“有毒!”何黎尖叫起来,她的话音还没落地,那些正在跳舞的舞姬突然变了脸色。她们手腕一翻,纱袖里滑出一把把三寸长的短匕,寒光闪闪地朝着肖珏扑了过去!
厅里瞬间乱成一团。杯盘碎裂的声音、刀剑相击的声音、像一锅煮沸的粥。何黎抱着头,尖叫着往柱子后面躲,继续扮演着胆小如鼠的程鲤素。她从柱子缝里偷偷往外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肖珏不知何时已经拔出了长剑,黑色的锦袍在乱战中翻飞。他的剑法又快又狠,剑尖挑、扫、刺,每一招都直取要害,不过片刻功夫,就有四五个刺客倒在他剑下。温热的血溅在他袍角,像开了几朵凄厉的红梅。
何黎看得眼睛发酸,既怕他受伤,又忍不住想,他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厉害。
就在这时,她看见哥哥的人,突然朝着一个倒地的舞姬使了个眼色。那舞姬原本捂着肚子哼唧,收到信号后,突然从袖中摸出个小巧的瓷瓶,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眼神像毒蛇似的盯着肖珏的后背。
不好!
何黎想也没想,猛地从柱子后面冲了出去,一把抓住肖珏的胳膊,将他往旁边拽了过去。她自己却因为惯性,正好挡在了肖珏身前。
“小心!”
话音刚落,那舞姬就扬手将瓷瓶里的东西撒了过来。白色的粉末像雪似的扑了何黎一脸,瞬间钻进她的眼睛、鼻子和嘴里。一股辛辣的刺痛猛地炸开,眼睛像是被无数根针狠狠扎着,疼得她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

肖珏反手一剑刺穿了那舞姬的喉咙,然后一把将何黎抱进怀里,“怎么样?看得见吗?”
何黎捂着眼睛,疼得浑身发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可眼前只有一片漆黑。她想说话,却因为粉末呛进喉咙,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楚昭站在不远处,看着被肖珏紧紧护在怀里的何黎,又看了看面如死灰的孙祥福,眼底闪过一丝了然。他挥了挥手,让护卫去收拾残局,自己则端起那杯没被打翻的毒酒,用指尖蘸了一点,放在鼻尖闻了闻。
“孙大人,”楚昭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看来你的家宴,比我想象的要热闹得多。”
孙祥福的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肖珏没心思理会这些,他打横抱起何黎,沉声道:“孙大人,今日之事,你最好查清事实。”说完,抱着何黎大步流星地走出正厅,留下满室狼藉和孙祥福惨白的脸。
客房里很安静,只有烛火跳动的声音。肖珏把何黎放在床榻上,找来干净的布巾和温水,一点点给她擦拭脸上的粉末。他的动作很轻,像是在拂去花瓣上的露珠,可何黎还是能感觉到他指尖的颤抖。
“还疼吗?”他的声音低哑得厉害。
何黎闭着眼睛,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点自嘲,又有点茫然:“肖珏,我好像看不见了。”

肖珏的动作猛地停住了,他看着她空洞的眼窝,看着她脸上残留的白色粉末,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疼得他喘不过气来。“为什么……”他艰难地开口,“你看起来一点也不难过?”
换作任何人,突然失明都会惊慌失措,可她没有。她甚至还在笑,好像只是丢了件无关紧要的东西。
何黎缓缓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没事啊,大不了就是以后当个瞎子。”
她顿了顿,语气里染上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像被雨水打湿的蛛网:“只是……可能不能陪你一起查肖伯父的案子了,也不能看着禾晏封侯拜相了。”
何黎努力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可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失望,还是没藏住。她能感觉到肖珏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她读不懂的情绪,有心疼,有疑惑,还有点别的什么,像沉在水底的石头,摸不清形状。
过了很久,她听见肖珏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坚定:“我不会让你一直这样的。”
他拿起布巾,继续给她擦拭脸颊,动作比刚才更轻了:“等处理完这里的事,我就带你去找太医院的宋首座。他一定有办法治好你的眼睛。”
何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眼睛还是很疼,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可心里那块湿漉漉的石头,好像轻了些。她知道肖珏从不说空话,可她也知道,那粉末是大哥特意让人配的,专治不肯听话的眼睛,哪有那么容易治好。
何黎能感觉到肖珏一直坐在床边,他的呼吸声很轻,却像定海神针似的,让她慌乱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她想,就这样也挺好的。至少她护住了他,至少他还在她身边。就算以后真的看不见了,她也能记住他的声音,记住他掌心的温度,记住他站在灯影里的样子。
只是……有点可惜啊。
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她藏了好多年的秘密,其实全是关于他的。
他看着何黎紧闭的眼睛,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睫毛,忽然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放膝盖上的手。
何黎的手指动了动,反握住他的手。黑暗里,她的嘴角悄悄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也许,看不见也没那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