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下午,阳光透过琴房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安静的光斑。空气凝滞得如同糖浆,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甜腻与窒息感。
白栀子坐在琴凳上,指尖冰凉,甚至微微发颤。她穿着一身母亲挑选的、规整得有些刻板的连衣裙,像个等待检阅的士兵。花寒凌站在不远处,调试着小提琴的琴弦,她的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嘴唇紧抿着,同样一言不发。
白千玥坐在靠墙的沙发上,姿态优雅,手里端着一杯红茶,目光平静地落在她们身上。她没有说话,但那种无处不在的审视感,像一层无形的薄膜,包裹了整个琴房,压抑着一切可能溢出的情感。
“开始吧。”白千玥放下茶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敲在两人心上。
花寒凌深吸一口气,将琴弓搭上琴弦。白栀子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
她们对视了一眼。极快的一眼,交换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恐惧、不舍、挣扎,还有一丝绝境下的倔强。
第一个音符流泻而出。
是她们之前为比赛准备的一首经典奏鸣曲,规整,严谨,挑不出任何错处。钢琴与小提琴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技巧纯熟,音准精准,甚至可以说配合得天衣无缝。
白千玥微微颔首,似乎还算满意。
白栀子机械地弹奏着,手指遵循着多年训练出的肌肉记忆跳动,但她的灵魂却像抽离了出去,悬浮在半空,冷眼旁观着这具躯壳完美地执行指令。她听着花寒凌的小提琴声,那声音里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和即兴的灵动,变得谨慎而克制。
每一个休止符都漫长得令人心碎。
时间在规整的节拍中一点点流逝。墙上的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几乎和心跳声重叠,滴答,滴答,敲打着最后的倒计时。
规定的曲目终于奏完。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留下一种空洞的回响。
琴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白千玥没有表示结束,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们,仿佛在等待什么。
花寒凌的琴弓还搭在琴弦上,没有放下。白栀子的手指也依旧按在琴键上,微微颤抖。
空气仿佛绷紧到了极致的弦。
忽然,白栀子转过头,看向花寒凌。她的眼眶微微发红,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破碎的沙哑,却又异常清晰: “寒凌…我们再试一次…《自由变奏曲》…就最后一遍…”
花寒凌猛地看向她,眼中闪过震惊,随即是了然的悲恸和一丝豁出去的决绝。她看到了白栀子眼中那不顾一切的恳求。
白千玥的眉头瞬间蹙起,目光变得锐利:“白栀子?”
但白栀子没有回头看她。她的目光紧紧锁着花寒凌,手指已经轻轻落下。
一个不属于任何古典奏鸣曲的、带着一丝爵士蓝调味道的降mi音,轻柔却坚定地响了起来。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
花寒凌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琴弓随之而动。一段即兴的、带着淡淡哀伤却又无比自由的旋律,从琴弦上流淌而出,自然而然地接上了那个音符。
她们没有乐谱,那些碎片早已散落在记忆深处。她们有的只是那短暂沙龙里的灵光乍现,是无数个深夜隔着手机屏幕的交流,是灵魂深处对同一种自由的渴望。
音乐不再规整,不再精确,却瞬间活了过来!
钢琴的旋律变得大胆而充满叙事性,和弦进行打破了传统的束缚,带着一种挣扎着向上的力量。小提琴的声音不再是伴奏,而是与钢琴热烈地对话、纠缠、追逐,时而低回呜咽,时而高昂激越,像是在用尽最后力气嘶吼着不甘与告别。
这不再是演奏,这是一场燃烧。
燃烧所剩无几的时间,燃烧被压抑的情感,燃烧那个未能完成的梦想。
白千玥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握紧。但她没有立刻制止,只是眼神冰冷地看着,看着她的女儿在那架昂贵的斯坦威上,弹奏出她认为“离经叛道”、“毫无价值”的噪音,眼神里却焕发出她从未见过的、近乎悲壮的光彩。
最后一个即兴的和弦,由钢琴和小提琴共同完成,是一个并不和谐却异常震撼的悬停音,仿佛自由在最高处被骤然掐断,余音却倔强地在空气中震颤,不肯散去。
音乐停止了。
琴房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白栀子的手指还压在琴键上,花寒凌的琴弓还停留在半空,两人的胸口都在剧烈起伏。
寂静。
死一样的寂静。
白千玥缓缓站起身。
就在这时,白栀子也猛地从琴凳上站了起来。她转过身,没有看母亲,而是径直走向花寒凌。
她的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
走到花寒凌面前,她停下。两人对视着,眼中是翻涌的、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万语千言。
然后,在白千玥冰冷的目光注视下,白栀子伸出手,轻轻地、却又无比用力地抱住了花寒凌。
她的手臂环过花寒凌的腰背,下巴搁在她的肩头,整个人微微颤抖着。
她的声音极轻,带着哽咽后的沙哑,热气呼在花寒凌的耳畔,像一句叹息,又像一句泣诉:
“花寒凌…我们…很久没抱过了吧?”
花寒凌的身体先是一僵,随即猛地放松下来,手中的小提琴和琴弓差点脱手落地。她闭上眼,回抱住白栀子,手臂收得紧紧的,像是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泪水无声地从她眼角滑落。
她们就那样紧紧相拥着,在冰冷的琴房里,在母亲审判般的目光下,像两个在暴风雪中互相汲取最后温暖的流浪者,贪婪地感受着这可能是此生最后一个拥抱的温度和触感。
窗外阳光正好,却照不进此刻凝滞的、充满了无声呐喊和绝望告别的空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为他们静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