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雨巷的名字,大抵是因着这连绵不绝的雨。
夏末的雨来得凶,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半尺高的水花,汇成细流顺着巷壁的沟壑蜿蜒而下。风裹着雨丝斜斜地扫,打在脸上生疼,寻常人早已躲进屋檐下,唯有这条巷子深处,还蜷缩着一个单薄的身影。
花意眠坐在湿漉漉的地上,背靠着斑驳的砖墙。雨水顺着她凌乱的发梢往下淌,浸透了单薄的白T恤和牛仔裤,布料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得近乎单薄的轮廓。她的额角破了,混着雨水和血污往下流,划过脸颊,在下巴处凝成水珠滴落。手臂上还有几道新鲜的擦伤,被雨水泡得泛白。
刚才那几个半大的少年,大概是觉得下雨天无聊,见她独自一人,便围上来推搡打趣,见她不说话,动作就越发没轻没重。她没反抗,也没呼救,只是死死咬着唇,直到他们觉得无趣,骂骂咧咧地跑开,她才沿着墙滑坐下来,像个被遗弃的布偶。
雨还在下,天地间一片嘈杂的雨声,却衬得她周身异常安静。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被雨水打湿,黏在眼睑上,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露出眼角下方那两颗小小的、浅褐色的泪痣,在苍白的皮肤和雨水的映衬下,竟有种奇异的倔强。
荣景辞的车在巷口就开不进去了。这条路是他临时决定走的,导航显示前方拥堵,他便想抄这条僻静的老巷绕过去,没料到雨势太大,巷子又窄,只能停车步行。
他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踩着积水往里走。定制的皮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很快就被雨声吞没。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身姿挺拔,与这条老旧潮湿的巷子格格不入,却又因着那份沉稳的气质,显得格外惹眼。
快走到巷子中段时,他看见了那个坐在地上的女孩。
起初只是随意一瞥,只觉得是个可怜人。可下一秒,他的脚步却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呼吸骤然停滞。
他往前走了两步,伞沿微微倾斜,更多的光线落在女孩脸上。
是她?
不,不可能。
荣景辞的目光死死锁在女孩的脸上,尤其是眼角下方那两颗泪痣。记忆像是被投入巨石的深潭,瞬间掀起滔天巨浪,猛地将他拽回六年前那个同样潮湿的午后。
那时他还是个被困在家族争斗里的少年,被对手设计,在一条废弃的工厂后街被人堵截。他被打得浑身是伤,蜷缩在角落,意识模糊间,只觉得有人蹲在他面前,递过来一只温热的手,还有一个冰凉的、刻着简单花纹的银手镯。
“这个给你,”女孩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少年人的清澈,“戴着它,会平安的。”
他当时疼得睁不开眼,只勉强看到一片模糊的光影里,女孩眼角下方有两颗小小的痣,像落在皮肤上的星子。等他挣扎着爬起来时,人早就不见了,只有那只手镯还攥在他手心里,带着一丝残留的温度。
那之后,他靠着这只手镯撑过了最黑暗的日子,无数次在深夜摩挲着上面的纹路,试图回忆起女孩的样子,却只有那模糊的光影和两颗泪痣的印象。他派人找过,却像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而现在,眼前这个浑身湿透、带着伤、眼神冰冷的女孩,那两颗泪痣的位置、形状,甚至连那份隐隐的倔强,都和记忆里的身影重合了。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荣景辞喉结滚动了一下,伞柄被他攥得有些发热。
花意眠其实早就察觉到有人来了。她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雨幕落在荣景辞身上。
那是一张极其英俊的脸,轮廓深邃,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着,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带着探究,还有一种她读不懂的……急切?
他的穿着一看就非富即贵,这样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花意眠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像结了冰的湖面。她甚至没有因为他的注视而有丝毫动容,只是淡淡地移开目光,重新垂下眼,仿佛他只是巷子里的一块石头。
“你怎么样?”荣景辞先开了口,他的声音有些微的沙哑,自己都没察觉到。
没有回应。
他往前走了几步,伞完全罩住了她头顶的雨:“他们对你做了什么?需要报警吗?”
花意眠终于又抬眼看他,眼神里带着明显的疏离和不耐烦:“不用。”
两个字,简洁得像冰粒,砸在空气里,带着寒意。
荣景辞却没在意她的冷淡。他看到她额角的伤口还在流血,手臂上的擦伤也触目惊心,眉头不由得皱紧:“你受伤了,需要处理一下。这里雨太大,我送你去医院?”
“不去。”她依旧是冷冰冰的语气,甚至微微偏过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荣景辞看着她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心里却莫名地升起一股怜惜。他想起六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狼狈,这样抗拒别人的靠近,是那个女孩的出现,像一道光,让他觉得没那么冷了。
眼前的女孩,和当年的他何其相似。
“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你这样会生病的。”荣景辞放柔了语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有压迫感,“我家就在附近,去我那里处理一下伤口,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服,好吗?”
花意眠猛地抬头看他,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像只被侵犯了领地的小兽:“我不认识你。”
“我叫荣景辞。”他报上自己的名字,语气真诚,“我没有恶意,只是看你一个女孩子在这里太危险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眼角的泪痣上,又想起那只平安镯。六年前,她救赎了他,或许,这一次,轮到他了。
花意眠沉默了。雨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她冷得微微发抖,伤口也开始隐隐作痛。她知道自己不能一直在这里待下去,可她实在没有力气再动了,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荣景辞看出了她的犹豫,又道:“只是处理伤口,洗完澡你想走,我绝不拦你,还可以送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他的眼神很认真,没有丝毫猥琐或算计,只有纯粹的关心。花意眠盯着他看了几秒,终于,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荣景辞松了口气,伸手想去扶她,却被她下意识地躲开了。他动作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能自己站起来吗?”
花意眠咬着唇,撑着墙,慢慢站起身。刚站直,一阵眩晕袭来,她踉跄了一下,差点又摔倒。荣景辞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胳膊,入手一片冰凉,像没有温度的玉石。
“小心点。”他的声音就在耳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花意眠站稳后,立刻挣开了他的手,低声道:“谢谢。”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说除了拒绝之外的话,虽然依旧没什么温度,荣景辞却觉得心里暖了一下。他把伞往她那边倾斜得更多了些,几乎把自己半边身子都暴露在雨里:“走吧,不远。”
他住的地方果然离得不远,是一栋隐藏在老巷深处的独栋小楼,闹中取静。推开雕花的木门,里面是个小院子,种着几株绿植,被雨水洗得格外青翠。
进屋后,荣景辞先找了双干净的拖鞋给她:“先换鞋吧。”
花意眠默默地换了鞋,站在玄关,有些局促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地方。房子是中式风格,装修简洁雅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木质香气,和他身上的味道很像。
“你先坐会儿,我去拿医药箱和干净的衣服。”荣景辞说完,转身进了房间。
花意眠没坐,就那么站在原地,像个闯入者。她的目光扫过客厅,落在墙上挂着的一幅画上,眼神有些放空。
很快,荣景辞拿着医药箱和一套干净的衣服出来了。衣服是新的,看起来是女士的尺码,大概是家里备着给偶尔来访的女性客人穿的。
“你先去洗澡吧,热水已经放好了。”他指了指浴室的方向,“洗完澡出来,我给你处理伤口。”
花意眠看着那套干净的衣服,又看了看自己身上湿透的、还沾着泥污的衣服,沉默地接了过来,走进了浴室。
关上门的那一刻,隔绝了外面的视线,花意眠紧绷的身体才稍微放松了一些。浴室里很干净,水汽氤氲,镜子上蒙上了一层薄雾。她脱掉衣服,看着镜子里自己狼狈的样子,额角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手臂上的擦伤也触目惊心。
温热的水淋在身上,驱散了寒意,也仿佛洗去了一些刚才的屈辱和不安。她站在花洒下,任由热水冲刷着身体,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想起刚才那个男人的样子。
他叫荣景辞。
他的眼神很温和,不像坏人。
还有他看她的眼神,那种带着探究和某种她读不懂的情绪的眼神,让她有些莫名。
洗完澡,换上干净柔软的衣服,花意眠感觉整个人都轻快了不少。衣服有点大,衬得她更加瘦小。她走出浴室时,荣景辞正坐在沙发上等着,面前放着打开的医药箱。
看到她出来,荣景辞抬起头。洗干净的花意眠,少了刚才的狼狈,露出了清秀的脸庞。皮肤很白,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冷白,眉眼细长,眼神依旧淡淡的,唯有眼角那两颗泪痣,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真的太像了。
荣景辞的心跳又漏了一拍。
“过来吧。”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花意眠走过去坐下,微微低着头,露出光洁的额头,额角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还是有些红肿。
荣景辞拿出碘伏和棉签,动作轻柔地给她清理伤口。碘伏碰到破皮的地方,有些刺痛,花意眠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忍一下,很快就好。”荣景辞的声音放得更柔了。
他的动作很轻,很小心,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花意眠能感觉到他指尖的温度,和他身上传来的淡淡的木质香气,那是一种让人安心的味道。
她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天,她在一条偏僻的小巷里,遇到了一个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少年。他蜷缩在那里,像一只受伤的小兽,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痛苦。她不敢靠近,却又不忍心离开,最后把妈妈给她求的平安镯摘下来,放在他手边,小声说了句“会平安的”,然后就跑开了。
她甚至没看清那个少年的样子,只记得他满身的伤痕和那双绝望的眼睛。
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
花意眠的思绪有些飘忽,直到荣景辞处理完额角的伤口,开始处理她手臂上的擦伤,她才回过神来。
“好了。”荣景辞放下棉签,收拾着医药箱,“伤口没什么大碍,注意别沾水,过几天就好了。”
花意眠抬起眼,看着他:“谢谢。”
这一次,她的声音里似乎少了一些冰冷,多了一丝真诚。
荣景辞看着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丢过一只银手镯?上面刻着简单的花纹,说是能保平安的。”
花意眠的身体猛地一僵,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像突然被惊醒的猫:“你怎么知道?”
看到她的反应,荣景辞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又瞬间被巨大的狂喜填满。
是她。
真的是她。
六年前那个雨天,给他平安镯,给了他救赎的女孩,真的是她。
他看着花意眠震惊的眼神,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六年前,在后街的废弃工厂附近,你是不是给过一个受伤的少年一只平安镯?”
花意眠怔怔地看着他,记忆深处的画面被一点点唤醒。那个满身是伤的少年,那双绝望的眼睛,还有她匆忙放下手镯跑开的背影……
原来,是他。
她看着眼前这个西装革履、气质沉稳的男人,怎么也无法把他和记忆里那个狼狈不堪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是你?”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荣景辞重重地点头,眼眶微微发热:“是我。那只手镯,我一直戴着。”
他说着,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那只银手镯,被他贴身戴着,戴了六年,上面的花纹已经被磨得有些模糊,却依旧是他最珍贵的东西。
花意眠看着他的动作,又想起那只手镯,心里五味杂陈。她当时只是一时心软,没想到那个小小的举动,竟然被他记了这么久。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客厅里很安静,只有两人之间流淌着的、跨越了六年时光的沉默。
荣景辞看着眼前的花意眠,她还是那么瘦,眼神里多了些冰冷和疏离,大概这些年,她过得也不好。
他想起六年前,她的出现像一道光,照亮了他黑暗的世界。而现在,他遇见了落魄的她,这大概就是命运的安排。
“以后,别一个人去那种地方了。”荣景辞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心,“如果有困难,可以来找我。”
花意眠低下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轻声道:“我不麻烦你了,我该走了。”
她起身想走,却被荣景辞拦住了。
“外面雨还很大,你身上还有伤,今晚就住在这里吧。”荣景辞看着她,眼神真诚,“我这里有空房间,很安全。”
花意眠想拒绝,可看着窗外依旧瓢泼的大雨,又想起自己无处可去的处境,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荣景辞看出了她的犹豫,柔声道:“就当……还当年你那只手镯的情。”
花意眠沉默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荣景辞笑了,那笑容像雨后初晴的阳光,驱散了他周身的清冷,显得格外温暖。
他带着花意眠去了客房,给她找了干净的被褥:“早点休息吧,有什么事,随时叫我。”
“嗯。”花意眠应了一声。
荣景辞关上门,站在门外,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他抬手摸了摸手腕上的银手镯,冰凉的触感传来,却让他觉得无比安心。
六年前,她救赎了他。
六年后,换他来守护她。
雨还在下,但连雨巷深处的这栋小楼里,却仿佛有了不一样的温度。有些故事,在六年前开始,在这个雨天,重新续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