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雨巷的雨,总是带着一股子缠绵的湿意,淅淅沥沥,能下得人心里发潮。
那天的雨尤其大,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细密的水花,汇成一股股细流,沿着巷弄的沟壑蜿蜒而下。花意眠缩在巷尾一处破败的屋檐下,单薄的衣衫早已被斜飘进来的雨水打湿,紧紧地贴在身上,寒意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进皮肤里。
她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从最初的惊慌失措,到后来的麻木茫然,再到此刻深入骨髓的寒冷与绝望。眼前的雨幕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未来的方向。她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猫,在这无边无际的雨里,瑟瑟发抖,无依无靠。
就在这时,一把黑色的伞,像一片沉稳的云,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她的头顶。
花意眠茫然地抬起头,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视线里闯入一个清隽挺拔的身影。男人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身姿笔挺,站在雨幕中,仿佛一幅精心勾勒的水墨画。他的眉眼深邃,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探究,有关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
“你在这里多久了?”男人的声音低沉悦耳,像被雨水洗过一样,干净又带着暖意,穿透了雨声,清晰地传到她耳中。
花意眠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摇了摇头,又点了点,显得有些无措。
男人看着她冻得发紫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身体,眉头微蹙,语气更温和了些:“雨太大了,你这样会生病的。我家就在附近,先跟我回去避避雨吧。”
花意眠愣住了,警惕地看着他。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在这样狼狈的时刻,突然出现一个陌生人要带她回家,这让她本能地感到不安。
似乎看穿了她的顾虑,男人微微颔首,语气诚恳:“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看你一个小姑娘在这里太危险了。等雨停了,你想走,我绝不拦着。”
他的目光坦荡,没有丝毫恶意,那份温和的关切,像一点点微弱的光,试图穿透她心中厚厚的冰层。花意眠犹豫了片刻,看着外面丝毫没有减小的雨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谢谢。”
男人似乎松了口气,微微侧身,将伞的大半都倾斜到她这边,“走吧。”
两人并肩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声响。花意眠低着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污的鞋子,小心翼翼地跟着男人的步伐,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敢离得太远。她能闻到男人身上传来的淡淡的、清冽的木质香气,混合着雨水的清新,意外地让人安心。
男人的家就在巷子深处,是一座带着小庭院的老式别墅,白墙黛瓦,在雨雾中透着古朴雅致的气息。推开门,温暖干燥的空气扑面而来,驱散了不少寒意。
“先进来暖暖吧。”男人将伞放在门口的伞桶里,转身对她说,“我叫荣景辞,你呢?”
“花……花意眠。”她小声回答,站在玄关,有些局促不安,脚下的水渍晕染在光洁的地板上,让她更加手足无措。
荣景辞似乎没在意这些,转身去给她找了干净的毛巾和一套看起来是全新的棉质家居服。“浴室在那边,你先去洗个热水澡,换上干净衣服,别感冒了。我去给你准备点热的东西。”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扇门,语气自然,仿佛她不是一个陌生人,而是一个需要照顾的朋友。
花意眠接过东西,指尖触碰到柔软的毛巾和带着阳光气息的衣服,心里某个角落似乎被轻轻触动了一下。她低着头,小声说了句“谢谢”,便拿着东西快步走进了浴室。
热水哗哗地流下来,冲刷着冰冷的身体,也仿佛在一点点冲刷掉她身上的狼狈和寒意。花意眠站在花洒下,任由温热的水流过脸颊,眼眶却有些发热。太久了,她太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温暖和善意了。
等她洗完澡出来,换上那套宽松舒适的家居服,整个人都显得清爽了许多,只是眉宇间的怯懦和疏离依旧存在。客厅里亮着暖黄色的灯,荣景辞已经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放在桌上。
“喝点姜汤,驱驱寒。”荣景辞示意她坐下。
花意眠依言坐下,双手捧着温热的碗,小口小口地喝着。姜汤有些辛辣,但喝下去之后,一股暖意从胃里蔓延开来,流遍四肢百骸,让她冻得发僵的身体渐渐舒展开来。
“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在雨巷里?”荣景辞在她对面坐下,没有追问,只是随意地问道,语气里没有打探隐私的意味。
花意眠握着碗的手紧了紧,眼神黯淡下来,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我……我和家里闹了点矛盾,出来了,没想到会遇到这么大的雨,身上的钱也不多了……”她没有细说,荣景辞也很有分寸地没有再问。
“既然这样,你就先在我这里住下吧。”荣景辞像是思考了一下,开口说道,“等你想清楚了,或者有别的打算了再说。”
花意眠猛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这……太麻烦你了吧?”
“不麻烦。”荣景辞淡淡地笑了笑,眉眼柔和,“我这里房间多,空着也是空着。你一个女孩子在外不方便,先住着吧。”
他的笑容很温和,像雨后初晴的阳光,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花意眠看着他,心里充满了感激,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只能再次低下头,轻声道:“……谢谢你,荣先生。”
“叫我景辞就好。”
那一天,雨一直没有停。荣景辞给她安排了一间朝南的卧室,房间收拾得干净整洁,带着淡淡的馨香。花意眠躺在床上,听着窗外依旧淅淅沥沥的雨声,心里却不像之前那样惶恐不安了。她想起荣景辞温和的眉眼和低沉的声音,心里有些茫然,又有些微的暖意。这个陌生的男人,为什么会对她这么好?
接下来的日子,花意眠便暂时住在了荣景辞家里。
荣景辞似乎是个自由职业者,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偶尔会出去一趟,但很快就回来。他话不多,性子沉稳,却把花意眠照顾得无微不至。
每天早上,他都会比她早起,准备好丰盛的早餐。牛奶永远是温的,面包烤得恰到好处,粥熬得软糯香甜。花意眠每次走出房间,都能闻到餐厅里传来的食物香气,那是一种久违的、家的味道。
他会注意到她喜欢吃清淡的食物,做饭时便很少放辣;会注意到她看书时喜欢靠窗的位置,便默默地把落地灯的角度调整好;会注意到她偶尔会对着窗外发呆,眼神里带着落寞,他不会去打扰,只是会在她身边放上一杯温度刚好的水。
荣景辞的关心,像春雨一样,细腻无声,却无处不在。
但即便如此,花意眠还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很不适应这里的生活,更准确地说,是不适应荣景辞对她的好。
她总是小心翼翼的,尽量不给他添麻烦。他在书房工作时,她便安静地待在自己房间里看书,或者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比如打扫卫生、洗碗。但每次她想洗碗,荣景辞都会把她拦住:“你坐着休息就好,这些我来就行。”
她和他之间,始终保持着一段微妙的距离,带着一种生疏感。
一起吃饭的时候,她总是吃得很慢,很拘谨,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荣景辞偶尔会和她聊几句,问她喜欢看什么书,或者对这个城市有什么印象。她也只是简单地回答,很少主动开口。
她会下意识地避开和他有肢体接触的可能,递东西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地放在他手边,而不是直接交到他手里。两人在走廊里遇见,她会先停下脚步,低着头,等他走过去之后再动。
荣景辞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既有些无奈,又有些隐隐的担忧。
他担心她是不是还在害怕,担心她是不是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不安,担心她那层厚厚的防备,始终无法卸下。他知道她经历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所以才会如此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但他更希望她能在这里真正放松下来,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
他能感觉到她对他的疏离,那种客气而礼貌的距离,像一层无形的薄膜,隔开了两人。他想靠近,想让她知道这里是安全的,他是可以信任的,但又怕自己的举动会吓到她,只能按捺住心里的想法,用一种更温和、更耐心的方式,一点点温暖她。
这天下午,荣景辞看天气不错,便对正在客厅看书的花意眠说:“意眠,跟我出去一趟吧。”
花意眠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去哪里?”
“带你去商场买点东西。”荣景辞笑了笑,“你身上好像没什么换洗衣物,也缺些日用品吧。”
花意眠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拒绝:“不用了,荣先生,我自己……”
“别叫我荣先生了,叫我景辞。”荣景辞打断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听话,走吧。这些都是必需品,总不能一直用我的。”
花意眠看着他认真的眼神,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知道,自己确实没什么东西,再拒绝,反而显得矫情了。她点了点头:“……好,谢谢景辞。”
听到她改口叫自己“景辞”,荣景辞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嘴角也微微上扬了些。
商场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花意眠很少来这种地方,一时间有些眼花缭乱,下意识地就想跟在荣景辞身后,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荣景辞察觉到了,放慢脚步,走到她身边,轻声说:“不用紧张,随便看看。”
他先带着她去了日用品区,洗发水、沐浴露、牙刷、毛巾……他一边挑选,一边问她的意见:“这个牌子的洗发水你用过吗?挺温和的。”“毛巾要这种纯棉的吧,吸水性好。”
花意眠看着他认真挑选的样子,心里有些复杂。这些琐碎的事情,他一个看起来养尊处优的男人,竟然如此细心。她小声回答着他的问题,偶尔提出自己的一点点想法,荣景辞都会认真听取。
买完日用品,荣景辞又带着她去了女装区。
琳琅满目的衣服挂在衣架上,款式各异,色彩缤纷。花意眠看着那些衣服,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去试试这件。”荣景辞拿起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递给她。裙子的款式很简单,料子看起来很舒服,颜色也很衬她的肤色。
花意眠接过裙子,指尖有些发烫,小声道:“会不会太……贵了?”
“没关系,喜欢就好。”荣景辞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去试试吧,不合身再换。”
花意眠犹豫了一下,还是拿着裙子走进了试衣间。
等她换好裙子走出来,站在镜子前,有些惊讶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浅蓝色的裙子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形,衬得她原本苍白的脸颊也多了几分气色,那双总是带着怯懦的眼睛,此刻也亮了一些。
荣景辞站在不远处,看着她,眼神里带着欣赏。其实他一直知道,她是个很美的女孩子,只是之前的狼狈和怯懦掩盖了她的光彩。此刻换上合适的衣服,那份清丽脱俗便显露了出来。
“很合适。”荣景辞由衷地称赞道。
花意眠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小声道:“那就这件吧。”
“再试试这件。”荣景辞像是打开了开关,又陆续拿起几件不同款式的衣服递给她,有休闲的T恤牛仔裤,有温柔的针织衫,还有一件米色的风衣。
“景辞,不用买这么多的……”花意眠看着手里越来越多的衣服,有些着急了。
“多备几件总是好的。”荣景辞不由分说地把衣服塞进她手里,“快去试。”
花意眠拗不过他,只能一件一件地试穿。而荣景辞就站在外面,耐心地等着,每一次她走出来,他都会仔细看看,然后给出中肯的评价,最后几乎是她试穿的每一件,他都让服务员包了起来。
花意眠看着那一堆打包好的衣服,心里既感激又不安。他对她太好了,好到让她觉得受之有愧,甚至有些惶恐,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报。
两人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准备离开商场时,迎面遇上了荣景辞的朋友,沈嘉言。
沈嘉言是个性格开朗的人,看到荣景辞,眼睛一亮,快步走了过来,然后目光落在他身边的花意眠身上,又看了看两人手里的购物袋,尤其是那些明显是女装的袋子,脸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
“哟,景辞,这是……带女朋友逛街呢?”沈嘉言打趣道。
荣景辞看了花意眠一眼,她的脸颊微红,有些不自在地低下了头。他笑了笑,对沈嘉言说:“别乱说,是朋友。”
“朋友?”沈嘉言挑了挑眉,上下打量了一下花意眠,又看向荣景辞,语气里带着好奇,“我说荣大少,你什么时候对哪个‘朋友’这么上心过?亲自陪着逛街,买这么多东西,这待遇可不一般啊。”
荣景辞和沈嘉言认识多年,沈嘉言知道,荣景辞看着温和,但性子其实有些疏离,很少会对谁如此费心。眼前这个女孩子,看起来清清秀秀的,和荣景辞站在一起,虽然有些拘谨,但莫名的和谐。
荣景辞没有解释太多,只是淡淡道:“她是我一个很重要的人。”
“很重要的人?”沈嘉言更是好奇了,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到底什么来头啊?你对她这么好,我可从没见你对谁这么好过。”
荣景辞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安静站着的花意眠身上,她正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轻轻颤动着。他的眼神变得深邃而柔和,带着一种沈嘉言从未见过的珍视。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和感激:
“她当年把我从黑暗里拉出来,给了我平安镯。”
沈嘉言愣住了。
他知道荣景辞年少时经历过一段很不好的日子,家里出了变故,他被送到一个远房亲戚家,那段时间,他像变了一个人,沉默寡言,眼神里总是带着挥之不去的阴郁,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漠和绝望,那是他生命里最黑暗的一段时光。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就走了出来,虽然依旧话不多,但眼神里的阴郁散去了,整个人也重新变得温润平和。沈嘉言问过他原因,他从来没说过。
原来……是因为这个女孩子?
沈嘉言再次看向花意眠,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和了然。他没想到,当年把荣景辞从泥沼里拉出来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姑娘。
荣景辞没有再多说,拍了拍沈嘉言的肩膀:“我们先走了,改天再聚。”
“哦,好。”沈嘉言回过神来,点了点头,看着荣景辞走到花意眠身边,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几个袋子,然后两人一起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车里很安静,只有空调的微风声。花意眠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心里却一直在回响着刚才荣景辞和他朋友的对话。
他说……她是他很重要的人。
他还说……她当年把他从黑暗里拉出来,给了他平安镯。
那他对她这么好,难道都是因为这个?
花意眠的心里乱糟糟的,既有解开疑惑的渴望,又有些害怕知道真相。如果他对她的好,都只是因为“当年的恩情”,那这份好,是不是就带着某种目的性?可如果不是,那他又为什么要对一个陌生人如此无微不至?
回到家,荣景辞把买的东西都帮她拿回了房间,又体贴地问她累不累,要不要喝点水。
花意眠摇了摇头,看着他温和的侧脸,几次想开口问他关于平安镯和过去的事情,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不知道该怎么问,也怕听到自己不想听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