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风卷着最后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掠过玻璃,发出细碎的沙沙声。花意眠把手机音量调小了些,《红豆》这首歌的旋律,正流淌在这间朝南的卧室里,音符像被冻住似的,裹着一层薄薄的凉意。
她坐在临窗的藤椅上,身上盖着条米白色的针织毯。毯子边缘有些起球,是四个月前刚搬来时,荣景辞让人送来的。当时天气还暖,她只把它叠在床头,直到上周第一次降温,才真正派上用场。
楼下的香樟树早就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在灰蓝色的天空里伸展,像幅用炭笔勾勒的素描。花意眠数着那些交错的枝桠,数到第七根时,门锁传来轻微的响动。
她没有回头。
脚步声很轻,带着熟悉的节奏,从玄关穿过客厅,停在卧室门口。空气里似乎多了点什么,不是他常用的雪松味须后水,而是……烤红薯的甜香。
“今天风大,楼下的便利店新烤了蜜薯。”荣景辞的声音和这房间的温度很配,不高不低,像被温水浸过的棉线,“我买了两个,应该还热着。”
花意眠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落在地毯上。那是块浅灰色的短绒地毯,能很好地吸收声音,就像这间屋子的大多数陈设一样,安静,妥帖,带着小心翼翼的距离感。
“放在桌上吧。”她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干。手机里的音乐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剩下窗外持续的风声。
荣景辞把装着烤红薯的纸袋放在靠窗的矮柜上,纸袋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他没有靠近,只是站在离藤椅两步远的地方,目光扫过她盖着毯子的腿。
“你这几天可以多下去走走,楼下的银杏道清理过了,没什么落叶。”他说话时总带着一种笃定的温和,好像那些需要费心记住的事情,对他而言不过是顺手为之。
花意眠的指尖在针织毯上划了个圈。四个月前她刚到这里时,楼下的银杏还绿得发亮。那天也是荣景辞送她来的,开着他那辆黑色的轿车,后备箱里装着她为数不多的行李——一个行李箱,一个画筒,还有一盆她坚持要带来的绿萝。
“不想动。”她轻声说。
荣景辞没再劝。他走到矮柜旁,拿起她放在那里的水杯,转身去了客厅。饮水机工作的嗡鸣声隔着门板传过来,很快又安静下去。等他再回来时,手里的水杯已经换了温水。
“刚烧的,晾了会儿。”他把水杯递到她手边,指尖没有碰到她的皮肤。
花意眠接过杯子,掌心传来恰到好处的温度。玻璃杯壁上凝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她用指腹轻轻抹过,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
“上周让张阿姨炖的梨汤,你说太甜了。”荣景辞靠在门框上,目光落在窗外那棵光秃秃的香樟树上,“我让她这周少放些冰糖。”
“嗯。”花意眠喝了口温水,喉咙里的干涩感缓解了些。
卧室里又安静下来,只有风偶尔吹过窗棂的声音。荣景辞似乎并不在意这种沉默,他就那样安静地站着,像房间里一件不会说话的摆设,却又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花意眠想起四个月前,她第一次见到荣景辞的情景。那时她刚从医院出来,脸色苍白,眼神空洞。是朋友把她托付给荣景辞的,说他能给她一个安静的环境。
她当时没说话,只是麻木地点了点头。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在哪里似乎都一样。
荣景辞给她安排了这间屋子,带独立卫浴,朝南,采光很好。他说这里离市区远,安静,适合休养。他还说,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找他,他就住在隔壁的房子里。
四个月来,荣景辞确实像他说的那样,给予了她足够的安静和空间,却又在细微之处照顾着她的需求。他会记得她不爱吃香菜,会在她随口提过一句喜欢某个牌子的酸奶后,让阿姨每天都准备,会在她夜里偶尔失眠时,让管家送来温牛奶,却从不会多问一句为什么。
他从不像别人那样,用同情或探究的目光看着她,也从不会试图让她“好起来”。他只是平静地接纳着她现在的样子,像接纳这房间里的阳光和风声。
“叶子快落完了。”花意眠忽然开口,目光又投向窗外。最后一片梧桐叶终于没能抓住枝头,打着旋儿落了下去。
荣景辞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嗯,等雪落下来,就该换景了。”
“你见过这里的雪吗?”她问。
“去年见过。”他说,“下得不大,但能积住。院子里的梅树会开花,雪落在花瓣上,很好看。”
花意眠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动了一下。她已经很久没有对什么东西产生过期待了。
“张阿姨今天包了饺子,白菜猪肉馅的,你以前说过喜欢。”荣景辞换了个话题,语气依旧平淡,“晚饭一起吃?”
她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好。”
荣景辞的眼里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但快得像错觉。“那我先去厨房看看,差不多好了叫你。”
“嗯。”
他轻轻带上了卧室的门,脚步声渐渐远去。花意眠握着水杯,站了起来。她走到窗边,看着荣景辞的身影穿过院子,走进了隔壁的房子。
风还在吹,但好像没有刚才那么冷了。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水杯,又抬头望向天空。灰蓝色的云层后面,似乎藏着一点点微弱的光。
她转身走到矮柜旁,拿起那个装着烤红薯的纸袋。温热的触感透过纸袋传过来,带着甜香。她剥开一点皮,金黄的果肉露了出来,热气氤氲而上,模糊了她的视线。
也许,这个冬天,并不会那么难熬。花意眠想。
荣景辞离开后,花意眠把烤红薯重新放回纸袋里。她走到画筒旁,犹豫了几秒,还是抽出了里面的素描本。纸页边缘有些发卷,最后一次动笔似乎还是三个月前,画的是刚搬来时窗外繁盛的梧桐叶。
她坐在藤椅上翻着本子,指尖划过那些停留在盛夏的绿意。忽然发现某一页夹着片干枯的银杏叶,是她刚到这里时捡的,当时还带着点浅黄,如今已经成了琥珀色,叶脉在光线下看得格外清晰。
楼下传来扫落叶的声音,大概是物业在清理最后一批枯枝。花意眠合上书,走到窗边往下看。穿橙色工作服的清洁工正挥动着扫帚,金黄的银杏叶被归拢成小小的堆,风一吹又散开些,像撒了一地碎金。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了两下,是条天气预报推送,说明天可能有雨夹雪。花意眠盯着那行字看了会儿,转身去衣柜里翻找厚些的外套。衣柜最底层压着件米白色的羽绒服,是荣景辞让人送来的,标签都没拆。她拿出来试了试,大小刚好,拉链拉到顶端时,领口的绒毛蹭着下巴,暖得让人发困。
卧室门被轻轻敲了两下。“饺子好了。”荣景辞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点厨房的烟火气。
花意眠把羽绒服挂回衣柜,走出卧室时,客厅飘着白胡椒粉的香气。餐桌上摆着两只白瓷碗,里面盛着胖乎乎的饺子,旁边放着醋碟和一小碟切碎的蒜。荣景辞正把最后一碗饺子端上桌,围裙上沾了点面粉。
“趁热吃。”他解下围裙,叠好放在椅背上,“张阿姨调了两种蘸料,你试试哪个合口味。”
花意眠坐下时,荣景辞已经往她碟里倒了点醋。饺子咬开时汤汁烫了舌尖,白菜的清甜混着猪肉的香,让她想起很久以前外婆在厨房忙碌的样子。
“有点烫。”她吸了口气,眼眶忽然有点发热。
荣景辞递过纸巾,“慢点吃,还有很多。”他自己也夹了个饺子,却没蘸料,就那样慢慢嚼着。
餐桌挨着客厅的落地窗,外面天色已经暗了,路灯在远处亮起来,晕出一圈圈暖黄的光。风刮过树枝的声音比白天更响,像有人在窗外低语。
“明天可能下雪。”荣景辞忽然说,“阳台的窗户我已经关好了,你要是怕吵,晚上可以把卧室窗也关上。”
花意眠咽下嘴里的饺子,“不怕吵。”她其实有点期待下雪,想看看荣景辞说的、落满雪的梅树是什么样子。
吃完饺子,荣景辞收拾碗筷时,花意眠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洗碗的动作很利落,水流声混着碗碟碰撞的轻响,让人觉得安稳。四个月来,她总在这样的时刻意识到,这间屋子因为有了他的存在,才真正有了点“家”的样子。
“我来吧。”她伸手想去接他手里的碗。
荣景辞侧身躲开了,“油手,你去客厅待着就好。”他把洗好的碗放进消毒柜,“张阿姨明天不来,冰箱里有速冻的包子,早上热一下就能吃。”
花意眠“嗯”了一声,转身回了客厅。她坐在沙发上,拿起遥控器漫无目的地换台,最后停在一个播放老电影的频道。屏幕上的女主角正站在雪地里,围巾被风吹得扬起一角。
荣景辞从厨房出来时,手里拿着两个苹果,正用水果刀细细地削着皮。果皮连成一整条,没有断开。他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装在玻璃碗里递过来,叉了一块放进自己嘴里。
“有点酸。”他说。
花意眠尝了一块,确实有点酸,却让人清醒。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穿着深色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眼神沉静,完全不像现在这样,会穿着沾面粉的围裙,会认真地给她削苹果。
“你以前……”她想问他以前是不是也这样照顾别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们之间始终隔着点什么,像冬天结在玻璃上的薄冰,她不敢用力敲,怕碎了之后,连现在这种安稳都维持不住。
荣景辞似乎没察觉到她的欲言又止,指着电视屏幕说:“这部电影结局很好。”
花意眠抬头看了眼屏幕,女主角正笑着扑进男主角怀里。她低下头,用叉子又叉了块苹果,“嗯。”
窗外不知何时真的飘起了雪,细小的雪粒打在玻璃上,沙沙作响。荣景辞起身去关落地窗的纱帘,雪光映在他侧脸上,柔和了他的轮廓。
“雪下起来了。”他说,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快。
花意眠走到窗边,看着那些飞舞的雪粒。路灯的光晕里,雪下得格外清晰,像无数白色的萤火虫在飞。她忽然觉得,这个冬天好像真的没那么难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