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景辞的指尖触到玻璃窗时,指腹先于视线捕捉到那点凉意。他抬眼望去,铅灰色的云层正往下沉,细碎的雪粒子像被揉碎的糖霜,先落在对面黛瓦上,再簌簌地飘进巷口。
今天是大年初四,屋子里还留着年三十的余温。餐桌上的青瓷果盘里,蜜饯和糖瓜还堆得冒尖,红绸扎着的福字倒贴在玄关,连空气里都掺着些松枝和炮仗的淡香。花意眠正坐在沙发上拆红包,指尖捏着烫金的封皮,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出一小片软影。
“下雪了。”荣景辞的声音很轻,却让花意眠立刻抬起头。她趿着毛绒拖鞋跑到窗边,鼻尖几乎要贴上玻璃,呼出的热气晕开一小片白雾。雪粒子已经变成了鹅毛,巷子里那棵老槐树的枝桠上,很快就积了层薄薄的白,像给深褐色的枝干裹了层棉絮。
“真的下雪了!”花意眠的眼睛亮起来,转头看荣景辞时,嘴角还带着没压下去的笑意。她的头发用一根红绳松松扎在脑后,碎发贴在脸颊旁,透着点孩子气的鲜活。荣景辞盯着她看了两秒,转身去衣帽间翻找东西——他记得去年12月份给她买过一双米色的雪地靴,还有条绣着花的厚围巾。
等花意眠套上雪地靴,荣景辞已经站在门口等她了。他围着条正红色的围巾,毛线织得厚实,边角垂在黑色大衣前襟,衬得他原本偏冷的眉眼都柔和了些。他手里还拎着个纸袋,里面装着两副加绒的手套,一双是深灰,一双是浅粉。
“先把手套戴上。”荣景辞把浅粉色的那副递过去,指尖碰到花意眠的手背时,才发现她的手还是凉的。他皱了下眉,又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绕到她颈间——红围巾很长,能把她的半张脸都裹进去,只露出双亮晶晶的眼睛。
“你的围巾给我了,你不冷吗?”花意眠伸手扯了扯围巾的边角,绒线蹭过指尖,暖得让人安心。荣景辞却只是笑了笑,把深灰色的手套套好,又帮她把围巾的结系紧:“我不冷,你别冻着就行。”
推开门的瞬间,寒气裹着雪香扑面而来。巷子里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踩上去会发出“咯吱”的轻响。西边的巷口传来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花意眠顺着声音望去,看见个穿着橙色工装的清洁工正弯腰扫雪。扫帚头推过积雪,露出下面青石板的纹路,雪沫子沾在他的帽檐上,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
“张叔,新年好啊!”花意眠笑着打招呼。她住在这里的时候,常能碰到这位清洁工,有时买了早点,还会分给他一个肉包。张叔抬起头,看见她时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笑来:“是意眠啊,新年好!这雪下得急,我得赶紧扫出条路来,免得有人滑倒。”
荣景辞站在花意眠身后,朝张叔点了点头,又从口袋里掏出盒烟递过去——是之前朋友送的,他自己不抽,倒适合拿来应景。张叔推辞了两下,还是接了,揣进兜里笑道:“那我先谢谢荣先生了。你们玩雪当心点,前面那段路雪厚,别摔着。”
和张叔道别后,花意眠拉着荣景辞往巷子深处走。雪越下越大,落在她的发梢和肩头,很快就积了层白。荣景辞放慢脚步,跟在她身边,目光时不时落在她脚下——她走得雀跃,雪地靴踩在积雪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像小鸭子的爪印。
“我们来堆雪人吧!”走到巷子中间的空地上,花意眠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荣景辞。这里的雪积得最厚,能没过脚踝,旁边还有棵老槐树,枝桠伸展着,像个天然的背景板。荣景辞看着她眼里的期待,没理由拒绝,只是伸手拂掉她肩上的雪:“好,不过得先找些材料。”
他们分工明确:花意眠负责滚雪团,荣景辞则去附近找树枝和石子。花意眠蹲在雪地里,双手捧着雪,先捏成个小小的雪球,再放在地上慢慢滚。雪很蓬松,雪球滚得越快,粘的雪就越多,不一会儿就滚出个足球大小的雪团,成了雪人的脑袋。
等荣景辞回来时,花意眠正跟一个更大的雪团较劲。她双手抵着雪团,脸颊憋得通红,雪团却纹丝不动。荣景辞走过去,从她身后握住雪团的两侧,轻轻一用力,雪团就顺着他的力道往前滚。花意眠回头看他,正好撞进他眼底的笑意里,脸颊又热了些,赶紧转回头去:“我也能推动的,就是刚才手滑了。”
荣景辞没戳破她的小倔强,只是把找来的材料放在地上:两根粗细适中的树枝,几颗圆润的黑石子,还有一颗红色的纽扣——是从他大衣内袋里翻出来的,原本是备用扣,现在倒成了雪人的鼻子。
“先把身体堆好。”荣景辞把滚好的大雪团放在地上,又把小雪团稳稳地放在上面,调整了两下位置,雪人就有了雏形。花意眠蹲在旁边,递过树枝,看着荣景辞把树枝插进雪人的身体两侧,当成手臂。再把黑石子嵌进雪人的脸上,成了眼睛,最后把红纽扣按在中间,雪人一下子就鲜活起来。
“好像还少点什么。”花意眠托着下巴打量雪人,总觉得哪里不对。荣景辞也跟着看了两眼,目光落在她颈间的红围巾上,突然有了主意。他解下围巾,绕在雪人的脖子上,又打了个和刚才给花意眠系的一样的结。
这下雪人彻底完整了:红围巾衬着白雪,黑石子眼睛亮晶晶的,树枝手臂向外伸展着,像在跟路过的人打招呼。花意眠看着雪人,忍不住笑出声,伸手碰了碰雪人的脸颊,雪粒沾在指尖,凉丝丝的。
“你看它多像个小灯笼啊。”花意眠转头对荣景辞说,眼里满是欢喜。荣景辞看着她的笑脸,又看了看雪人,觉得这雪下得正好——若是没有这场雪,他大概还在书房里处理文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陪她在巷子里堆雪人,听她笑出浅浅的梨涡。
巷口又传来张叔的扫帚声,这次离得更近了。张叔扫到这边,看见雪人时,忍不住停下脚步:“这雪人堆得真好看,尤其是这条红围巾,真喜庆。”花意眠笑着说:“是荣景辞的围巾,他说给雪人戴更合适。”荣景辞没说话,只是伸手把被风吹乱的碎发别到花意眠耳后,指尖不经意蹭过她的耳垂,两人都顿了一下,又很快移开目光。
雪还在下,落在槐树枝上,落在雪人身上,也落在荣景辞的肩头。花意眠蹲在雪地里,开始用手指在雪地上画画,先画了个小太阳,又画了只兔子,最后在兔子旁边画了个小小的人,穿着红围巾。荣景辞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指尖在雪地上移动,留下浅浅的痕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软乎乎的。
“荣景辞,你看我画的好不好?”花意眠仰起头,邀功似的看着他。荣景辞蹲下来,在她画的小人旁边,又画了个高一点的小人,也围着红围巾,手牵着旁边的小人。花意眠看着那两个牵手的小人,脸颊又热了,赶紧低下头,假装去拍裤子上的雪:“画得还行吧,就是线条有点歪。”
荣景辞看着她泛红的耳尖,忍不住笑了。他站起身,伸手把她拉起来:“雪下得大了,我们去旁边的茶馆坐会儿,喝杯热饮暖和暖和。”花意眠点点头,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他的手套很暖,裹着她的手,连带着心里都暖烘烘的。
他们往巷口走,路过雪人时,花意眠又回头看了一眼。红围巾在雪地里格外显眼,雪人像是在目送他们离开。荣景辞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觉得这雪人成了巷子里最好的风景——不是因为雪人堆得有多精致,而是因为堆雪人的人,让这场雪都变得有了意义。
茶馆就在巷口,木质的门楣上挂着红灯笼,推门进去,暖意在瞬间裹住了两人。老板娘正坐在柜台后算账,看见他们进来,笑着打招呼:“荣先生,花小姐,新年好啊!还是老样子,一壶祁门红茶,两份桂花糕?”
“再加一份烤红薯。”荣景辞补充道,他记得花意眠喜欢吃热乎的烤红薯,尤其是刚出炉的,外皮焦脆,里面的瓤又甜又糯。花意眠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的雪,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的边缘。荣景辞坐在她对面,把刚脱下的手套放在桌上,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刚才堆雪人的时候,你是不是冻着了?”荣景辞问,他看见她的鼻尖还是红红的。花意眠摇摇头:“没有,就是雪太凉了,碰多了有点冻手。”话音刚落,老板娘就端着茶和点心过来了,还递过来一个烤得焦黑的红薯,用油纸包着,冒着热气。
“小心烫。”荣景辞接过红薯,先放在桌上晾了一会儿,才掰成两半。热气瞬间冒出来,甜香弥漫在空气中。他把瓤更红的那半递给花意眠,又递过一把小勺子:“慢慢吃,别烫着嘴。”
花意眠用勺子挖了一勺红薯,吹了吹才放进嘴里。甜糯的口感在舌尖化开,暖意顺着喉咙往下走,一直暖到胃里。她抬头看向荣景辞,发现他正看着自己,眼神很柔,像窗外的雪一样,软得没有棱角。
“你怎么不吃啊?”花意眠问,把自己手里的红薯往他那边推了推。荣景辞摇摇头:“我不饿,你吃吧。”他端起茶杯,喝了口红茶,目光又落回窗外。雪还在下,巷子里的雪人被雪盖了层新的,红围巾依旧显眼,张叔已经扫到了巷口,正靠在扫帚上休息,嘴里叼着根烟,烟雾在雪天里慢慢散开。
花意眠小口吃着红薯,偶尔喝口红茶,目光时不时落在荣景辞身上。她认识荣景辞好几个月了,第1次见他就是在这口巷子,当时他脸上还有满满的冰冷,似乎又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可后来相处久了,她才发现他其实很细心——记得她不吃香菜,记得她生理期不能碰凉的,记得她喜欢在冬天喝热可可。
就像现在,他会把围巾给雪人,却把温暖都留给她;会记得她喜欢吃烤红薯,还会帮她把红薯掰成两半,递过小勺子。他们不是夫妻,甚至连恋人都算不上,只是彼此生命里很重要的人——花意眠一直这么觉得,可有时候,看着荣景辞的眼神,她又会忍不住想,或许他们可以不止于此。
“在想什么?”荣景辞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花意眠回过神,发现手里的红薯已经吃完了,只剩下个空壳。她赶紧擦了擦嘴角,摇摇头:“没什么,就是觉得今天的雪下得真好。”
荣景辞笑了笑,没再追问。他端起茶壶,给花意眠的杯子里添了些茶,又把桂花糕推到她面前:“尝尝这个,老板娘今天刚做的,应该还热着。”花意眠拿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小口,桂花的香气在嘴里散开,甜而不腻。
窗外的雪渐渐小了些,阳光透过云层,洒在雪地上,反射出淡淡的光。巷子里的雪人被阳光照着,红围巾更鲜艳了。张叔已经扫完了整条巷子,正收拾扫帚准备离开,路过茶馆时,还朝他们挥了挥手。
“要不要再出去走走?雪好像小了。”荣景辞看向花意眠,眼里带着询问。花意眠点点头,站起身,荣景辞已经帮她拿好了围巾和手套。他先帮她把手套戴好,再把围巾绕在她颈间,动作轻柔,像是在对待什么珍贵的宝贝。
走出茶馆时,阳光正好落在他们身上,暖融融的。雪还在飘,但已经变成了细碎的雪沫,落在身上很快就化了。他们沿着巷子慢慢走,踩着之前留下的脚印,偶尔会有风吹过,带来槐树枝上积雪掉落的声音。
“你还记得去年冬天吗?”花意眠突然开口,声音很轻,“那时候也下了雪,我感冒了,你还专门给我煮了姜汤。”荣景辞点点头,当然记得——那天他接到她的电话,听见她声音沙哑,就立刻开车去了她家。她裹着厚厚的被子坐在沙发上,脸色苍白,看见他时,眼里还带着点委屈。
“你煮的姜汤一点都不辣,还放了糖。”花意眠想起当时的味道,忍不住笑了。荣景辞也跟着笑:“我怕你嫌辣,不敢放太多姜。”那天他在她家待了一下午,帮她换了退烧药,又煮了粥,直到她睡着,才悄悄离开。
他们就这样聊着天,沿着巷子走了一圈又一圈。雪渐渐停了,阳光越来越暖,巷子里的积雪开始融化,露出青石板的颜色。雪人依旧站在原地,只是红围巾上沾了些水珠,看起来更鲜活了。
“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荣景辞看了眼手机,已经下午四点多了。花意眠点点头,没有反对。他们往花意眠家的方向走,路过雪人时,花意眠又停下脚步,伸手碰了碰雪人的围巾:“等明年下雪,我们再堆个雪人好不好?”
荣景辞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好,明年还来这里,堆个更大的雪人。”花意眠笑了,眉眼弯弯的,像这初雪天里最暖的光。
把花意眠送到家门口,荣景辞看着她进了门,才转身离开,打算再去买些东西。走回巷口时,他又看了眼那个雪人——红围巾在夕阳下泛着暖光,雪人像是在对着他笑。他想起花意眠的笑脸,想起她手里温热的烤红薯,想起她颈间红围巾的温度,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或许明年下雪时,他可以不止是陪她堆雪人——荣景辞这样想着,脚步也轻快了些。夕阳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和巷子里的积雪、雪人,还有未散的年意,一起构成了一幅最温暖的画。